肃王武瑛玖一时语塞,尚未理清其中的逻辑,便听到下人通禀:“县主来了。”来人红妆艳裹、风风火火,一进门便直奔凌洒金,不由分说抬脚将其踹倒一边后,才对肃王武瑛玖道:“殿下是专程来看红荼的笑话吗?您这来得也太巴结了一些。”肃王殿下挣脱了数回也不曾在凌洒金的手中走脱,得逢解救,不胜感激:“本王替母妃,关怀一二。”肃王的客套,荣安县主李红荼一个字都不信,她斜挑的凤目从凌照水脸上一扫而过,不无揶揄道:“依本县主看,是大雍的国本,又动了。”她说罢便不理睬肃王,扬着鞭子对地上的凌洒金道:“丢人现眼够了吗?”“够了就起来,不要累本县主动手。”“这笔账咱们回房再慢慢算。”凌洒金方才哭得死去活来,听了县主的话一股脑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果然不待县主动手,便主动将一只耳朵递了上去。荣安县主就势揪着那耳朵,头也不回地出了厅门。空余满室哑口无声。肃王武瑛玖看了眼凌照水,勉强开了尊口:“闺房之乐,诚然也需要棋逢对手。既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外人自是不必多生事端。”他这会迫不及待地承认了自己“外人”的身份,恨不能将自己与荣安县主撇得更干净些。可凌姑娘听了,面上淡淡的,看不清喜怒。她似乎已经从这场纷争中抽离了出来,人也不自觉地离着肃王武瑛玖越来越远。肃王开了口,便等于将事情定性了,平远侯、侯夫人还要再议,被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劝止了。请佛容易送佛难,当凌照水好不容易从平远侯府撤出,徘徊在四下空旷的街道里,努力想要厘清被凌洒金今夜突如其来的坦白搅乱的思绪,却发现,一江春水里,多了一只四处蹦跶的鸭子,便再也不能期盼着风平浪静了。月黑风高,肃王殿下雍华的黑锦马车,再一次出现在凌姑娘的视线里。这一回她看向那马车的眼神里,只有厌恶。遂不待周全开口邀请,她便一溜烟拐进了巷子,回眸冲着马车喊道:“肃王殿下,您很闲吗?”有人拍拍她的肩,声音从她耳根子后头传来:“送凌姑娘回府的些许时候总是有的。”方才,凌姑娘瞧着肃王被侯府众人前后簇拥着恭送走了,又在侯府前厅后院墨迹了许久,才晃悠着从平远侯府出来。此时夜已深,道已空,月已上了檐牙,星空烂漫下,凌姑娘还是撞上了肃王殿下。夜黑雾重,下了淅沥沥的小雨,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了微末的水花,就好像凌姑娘刻意的躲避与见不得光的窃喜,不期然撞在了心尖上。她推说了句“奴家很忙”,却见肃王已经撑着纸伞迈开了步,嗓音中不乏倦意:“还有两个时辰,便该早朝了。”凌姑娘的心没来由的一紧,她在里头踟蹰徘徊时,肃王便在巷子里默默地等,她消磨和虚度的便不再是一个人的光阴。“你自找的。”她这样说,却不自主地紧跟上肃王武瑛玖的脚步,仿佛多耽误一刻都是对生命的亵渎。她一路急走,只顾及着步伐交错间小心地与旁边人保持距离,便不曾开口。细雨浥轻尘的时候,她听见肃王低沉的声音说:“哝哝,这一幕本王好似梦见过许多回,只不过。。。。。。”他停顿时,她正好看向他,皎洁的月光下,他终于看见了梦过千百回却也不曾看清过的那张美人脸:澄澈清明,皎洁无暇。原是这样一张脸,让他思慕了多年。纸伞绕过肩头,肃王的手顺势揽上了凌照水的细腰,许多熟悉的感觉在刹那间被唤醒,可也有不熟悉的。凌姑娘足尖一个旋转,凭着旧时功底轻巧地绕出了肃王的怀抱,还顺势捞走了他手上那把纸伞,她往前跑了几步,立在巷尾:“肃王殿下,烦您看清楚些,我是凌照水。”树荫照水的照水,红梅吐血的照水。同他心心念念的哝哝姑娘并无干系。丽影纤纤,身姿摇曳,鲜妍丽目,近在眼前,肃王唇角不自觉上扬,“好,本王记住了。”她不愿意与旧时的自己和解,他便应该尝试着去接纳,崭新的她。凌姑娘说罢,回身欲走,却因为肃王武瑛玖一句话绊了脚,险些摔跤。“所以照水,凌三川的名字,是君临天下,一统三川的意思吗?”肃王箭步上前,搀住凌姑娘一只柔夷,揶揄道:“照水,你跑不掉的。”细雨迷蒙的春夜,凌照水却觉得脑中似有夏夜的惊雷闪过。方才在平远侯府一番试探与交锋,已经足以让她意识到,肃王武瑛玖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若不说真话,势必会被他揪出端倪。可若是她说了真话,那便是万劫不复。两害相较,凌姑娘选择避重就轻:“殿下,我凌氏祖上或许犯过错,但绝无僭越之心。”昔年凌捭阖贪赃枉法,他的政敌也尝以谋逆加罪其身,彼时还是当今亲口否决:“凌捭阖么,你们说他贪金贪银贪女人都可以,但你们若说他贪图朕的江山,那便一定是欲加之罪,其心歹毒,当诛。”无人知晓皇帝为何如此笃行凌捭阖不会贪图他的江山,但旁观者转念一想,也都清醒了:凌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行过医,出为仕,却无人掌过兵。就好像凌姑娘说的,“殿下此话,未免太看得起我凌家了!”两人此刻离得极近,肃王武瑛玖方才托了凌姑娘一把,使其免于跌倒,待凌姑娘站直身子后,他那只手却跟粘在了她胳膊上似的,任其如何挣脱也不得抽出。肃王微微使力,凌姑娘便被他圈在了怀里,他的嘴角正对着她一侧的耳朵,言语更是充满了蛊惑:“你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肃王殿下说完这话,便看见凌照水的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显然是正在酝酿着什么。不待她编出更多谎话,肃王武瑛玖便主动将凌姑娘放开了:“夜深露重,凌姑娘慢走,本王就送到这了。”凌照水看着肃王殿下这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张了张樱唇,却什么也不能说。她深知自己吃了个哑巴亏。亏就亏在,她不承认自己是哝哝,便不可能知道哝哝与肃王殿下私下的耳语。少年的肃王武瑛玖远没有今日的城府深沉,他变扭又自持,骄傲又难哄。为哄他诚实地面对自己的野心与抱负,说出这一句“君临天下,一统三川”的愿景,哝哝姑娘不知道吃了多少皮肉苦。也因此,时光斗转,沧海桑田,她一直记得,并将这愿景当作美好的寄托,赠予给了崭新的生命。彼时她甚至不曾期许自己还能活着,又岂能料想到,她今日能够站在肃王武瑛玖的面前,与他对峙凌三川这个名字的由来。“真的便好像做了一场梦。”凌照水这般默念时,已然转身朝凌府大门走去,因而一直目送她离去的肃王武瑛玖便不曾瞧见从她唇角溢出的那抹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