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儿叹息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觉得活在世上,好像没有什么意思了。古人说‘忧能伤人’,大概不久,我就要离开人世了,怎么办!”王媪从旁劝慰,就笑着对她说:“贺喜小姐大喜之日快到了,那公子是我县第一等的人家,等小姐嫁过去了,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不知道老身登门,还能不能见到你呢!”姮儿还没等王媪说完,就已经侧过身子,对着墙壁,对她说的话,感到很讨厌。王媪知道自己说错话,那不是值得姮儿欢喜的事,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又才问道:“近来可到园子中去游玩吗?园中开了那些花?最近写过诗词吗?有画得什么画?没事的时候弹琴吗?”王媪想说点别的事,缓和一下当时的气氛。姮儿只是摇头,但还是没有回答她的话,不过脸色已显得宽和一点了,不再像原先那样,一脸气恼。王媪见目的达到了,就又接着说:“昨天有一个秀才,携带着一把古琴,玉轸金徽,据他自己说是元朝时候,什么管夫人的旧物,那琴身上面有善于画马的赵孟頫亲手刻的几个字。他央求老身帮他带来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销售,因为他要价太高,我又担心损坏了难以赔偿,因此,就没有带来。”王媪不再谈论姮儿婚嫁的事,这样姮儿暂时忘记了心中的不快,也笑着对王媪道:“阿姆无论如何,早晚得拿来给我看看,可以吗?”王媪道:“可以。”王媪见此时,姮儿已暂时放开忧愁,发出了笑声,知道该和她说起奚生的事了。就慢慢地靠过去,来到姮儿的身边,低声笑着说:“还有一件可笑的事,请恕我的罪,我才敢说,你愿意听吗?”姮儿笑着道:“什么可笑的事?阿姆试着说一下,或许可以破除烦闷,我绝不责怪你。”王媪显得很不在乎地说:“可笑那奚生,的确是个书痴!不时地说小姐是他的知己,不能辜负了小姐,说什么这一生除了小姐,发誓不娶别的女子。前面从你家回去之后,他整天就想丢了魂儿似的,寝室具废,看来是难以医治了。他还说死不足惜,只是不能够见到小姐一面,实在是死不瞑目。其他的人都说他真是痴心妄想,他则哭泣着说小姐不是一般的女子,要是你知道他病了,必定会怜惜他,只是没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姐,小姐不知道而已。”接着,又道:“老身怜惜他一片痴情,就骗他说,我给你转达一下。天下竟然有这种痴情的人,不叫人感到好笑吗?”姮儿听了王媪的话,并没有笑,也不像前面那样气恼,听着听着,已是泪流满面,接着便是吞声哽咽。等到她听到奚生夸赞她不是一般的女子的时候,伤心之中,心里又高兴奚生真不愧是知道她的人,不觉触动了平日里对奚生的一片热心,又差点放声大哭起来。王媪见姮儿的这一情状,知道奚生说的没错,知道自己的目的又达到了一步了。过了一会儿,姮儿从衣袖中取出手巾擦拭眼泪,慢慢停止了哭泣。老媪又才说道:“奚生如此多情,也难怪娘子垂爱他了。老身明天晚上,就送那古琴过来,暂时委屈奚生妆扮成仆人,弄脏了脸,该换衣服,背着琴到来,让他见小姐一面,你看可以吗?”姮儿不说话,也不好意思说,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王媪明白她的意思,稍微坐了一下,就辞别要回去了。此时,姮儿还是放心不下,也是被心中的情感所激,便忍不住叮嘱道:“阿姆不要忘了,明天傍晚,务必把琴送来,千万不要食言,劳烦我盼望。”她没有直接说要王媪带奚生去,但话里的意思已十分明白了,也是十分乖巧的话。王媪郑重地点了几下头,道:“好,一定。”王媪回去之后,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奚生。奚生听了王媪的话,忽然精神起来,高兴地说:“我说的话怎么样?小姐叫我去,就是死我也毫不推辞,何况只是扮扮奴仆呢!”第二天,王媪叫奚生用土把脸涂抹一番,让他穿上短衣,把琴交给他,叫他背着,跟着她到某公家去,扮得很像一个奴仆。从园子走进去。老媪先去见姮儿。姮儿问道:“古琴带来了吗?”王媪点点头,就叫奚生进去。奚生把琴放在桌上,见姮儿淡妆靓服坐在那里,满面病容,然而依然光彩照人。奚生躬身下拜,姮儿制止道:“不必多礼。”就叫他坐下。姮儿怜惜奚生为了她不惜破衣垢面,两只眼里,又不禁滚出了泪水,还好平时在家中,都是落落大方,知道控制自己的情感,一会就收住了眼泪。笑着对奚生说:“你的痴情,我都知道了。你一身才华,还怕不会发达吗?天下美人,胜过我的不知有多少,何患没有佳偶呢?我知道我自己命薄,向来心绪也不好,像罪了酒一样,毫无精神,整天都感到病恹恹,大概不久也要别离人世了!还是希望你努力自爱,好自为之,何必拼死要和人争一具骷髅呢!”奚生听了姮儿的话,眼泪不觉如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正准备有话要说。忽然婢女进来报告说夫人来了。姮儿大吃一惊,急忙叫奚生藏在屋里,自己扶着王媪出去迎接。夫人进去,见桌上有一把琴,问道:“这琴是从哪里来的?”姮儿道:“是王媪带来出售的,她说是管夫人的旧物,我还没有好好审看一下呐!”夫人叫人将裹在琴上的宋锦解开,借着烛光仔细地观看,见玉轸金徽,琴身上的纹理十分精妙,又看到琴腹刻着两行隶书:“系龙门兮无枝,妃玉轸兮冰丝。与子期兮静好,偕百年兮友之。”旁边又用行楷落款署名为:“皇庆元年中秋,天水子昂为仲姬夫人铭于沤波馆。”夫人看了,赞叹道:“这字刻得好啊!的确是魏公赵孟頫家里的东西。魏公的人品,虽然受到后人的非议,然而终究不愧为一代才人。这东西可以卖下,作为嫁妆带到夫家去,希望我儿他日也能像魏公和管夫人一样,夫妇偕好,我就满意了。”夫人说完,又看看王媪,问道:“要价多少?到我那里去领取。”王媪笑着道:“多谢老夫人。”夫人又和姮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无非是劝她安安心心地嫁到某甲家去。过了好一半天才离去。已是一更天了,宅子门前门后都是守夜的家丁,奚生进来的时候,没有多少人看见,又是作为给王媪背琴的奴仆进来的。可是,此时不同了,前前后后都是人,一定会对他进行查问,那就暴露了。姮儿便问王媪道:“奚生在这里,该怎么办?”王媪道:“事已如此,小姐不用忧虑,可暂时藏在婢女房里,老身再找个机会,带他出去。”姮儿没有办法,只得叫诸位婢女暂且陪着自己一块而睡,把婢女的房用来安置奚生。姮儿对待婢女向来十分宽和,诸位婢女也乐意听从她的安排,很多事也不让她们回避。当时某公的大儿子已从词馆晋升为大司成,远在京城为官,听说妹妹许配给了某甲,心里也不太乐意。向来兄妹十分友爱,又因为妹妹是父母的掌上爱女,想要把婚事办得顺当宏盛一些,便特意派自己的妻子杜氏回家去,给妹妹料理出嫁的事宜。杜氏也是出身官宦世家,精明能干,对一些复杂的事情,常常能明察刚断,比男子还要厉害。回到家里,住了几天,看见姮儿的情状,心里也暗暗地感到诧异,又听说某甲所做的事情,大多是乱纪违法的事,也感到很疑惑,公婆怎么这般糊涂,怎么能把妹子许配给那样的人。偶尔一次,杜氏到姮儿的房里去。住在在婢女房里的奚生,刚好打开窗户来向外窥看,见到杜氏来了,又立即把窗户关上。杜氏眼睛明快,早已瞥见了。心里默想姮儿读书知礼,向来以节义自许,怎么忽然又有这暧昧的事情呢?又是惊怪,又是疑惑。姮儿和杜氏向来相处得很好,见到杜氏来了,立即站起来,带着笑迎上去,杜氏拉着她的手慰问道:“进来吃得睡得还好吧?”姮儿道:“也不过如此。杜氏见王媪也在姮儿房里,便笑着对她说:“我家小姑子大喜的日子快到了,未免舍不得父母,你来和她作伴,解除她心里的烦闷,倒是一件大好事。”王媪笑着道:“哪里!哪里!”杜氏见到姮儿房里,满架都是图书,桌上还放着一卷,是姮儿自己用蝇头小楷抄录一本《自选唐人乐府》。杜氏信手拿起来翻阅,见上面选录了张文昌的《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并看见全诗旁边都是红色的批语,起初四句都打上的圈,并在开头两句的旁边评述道:“既然知道自身有夫,似乎就不能接受他人的玉珠;偏偏送玉珠的人,是来表明心中的情意,可谓痴绝矣,然而不能不说那人是个知己!”接着又评述下边的两句道:“既然知道自身有夫,似乎又可以接受他人的玉珠;只是感激他人的缠绵之意,暂且把玉珠系在身上,可见人生不外乎一个情字,即使是节妇,也难以断然割舍,也因为知己难得也!”又把中间四句单独圈点出来,在旁边评述道:“这四句浅薄无理!既然良人不是庸流之辈,还贪图和他人絮絮说情,真是愧对罗敷一样的好女!”最后两句又重点圈出,同样在旁边评述:“只因为如此,马到悬崖,不得不勒,也感到无可奈何拉啦!”最后,在整首诗的后面总评道:“这妇人已嫁,还和他人殷勤地通词,那把良人置于何处?作者仍用‘节’作为标题,可见古人对人是多么的宽容。曾经见过世上的男女,本来郎才女貌,可是往往限于门第的高低,而不能如愿地在一起,处在这样的境地之中,也只能发乎情,而至于礼了。”杜氏细细品味上面的评语,见姮儿立论确实正大磊落,当不会有什么苟且之事,便问道:“敢问贤妹所评的《节妇吟》,作者用‘节’来评价诗中的女子,名真能称其实吗?”姮儿笑着道:“那妇人女子妙在多情,而始终不失身,也算是节了。”杜氏道:“然而,古人则说身为女子应当‘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从这个妇人的行为来看,不是超出规范了吗?”姮儿道:“这话是那些寻常之人说的。要是两人,彼此已经停止往来了,但仍然两情相悦,外言没有羽翼,自然也能飞进来,内言没有羽翼,同样也能传出去。大概心神相同,自然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也像是好友一样,即使男女有别,但各自也已忘记自己的形态了。两人同心,时时都如聚在一处,情之所钟,就像是针和线一样相投,坚固地连结在一起。”杜氏听了姮儿的话,已明白了她心里的意思,知道她另有所爱,不禁也在心里默默为她感到惋惜。于是,把婢女都屏退,悄悄地对姮儿道:“贤妹好期将近了,也不是愚嫂乱说,两位大人,给女儿选择夫婿,也未免太过粗率了,这该如何是好?”姮儿听了,早已流下泪来,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杜氏安慰着说:“贤妹也不必伤感,要是有回旋的余地,嫂嫂我一定给你出力,极力斡旋。”姮儿见杜氏一口说出了隐秘在她心里的想法,心里暗暗感到惊异,不觉脸颊泛上红晕,也更加悲伤地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