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瑛的援兵是舅舅郑国公明霭之。并没有外出求援,反而是明霭之主动上门来访,大约是明氏去请的。夜晚前来,又不走正门,故而不曾叫儿女来拜见,只有姚令圻和明氏与之相见在碧溪堂。虽没有叫人来唤姚宝瑛过去,梧桐夜间走动了一圈,回头就来讨姚宝瑛的示下,问要不要乔装跟过去听一耳朵。彼时姚宝瑛正专心附在书案前习字,不意外道:“何须去听,舅舅都来了,想来总是八九不离十。”刚一搁下笔,梧桐会意,收起了桌上布满字迹的草纸,吹干墨迹后仔细收起来,又拿了一张用过的草纸,铺在姚宝瑛手下。“这事成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虽说不至于到宫里做奴婢,只必定是不能带你们去,少则几年,多则一生,总说咱们主仆的缘分不深了,我也为你们想,或去伺候阿娘,或放了你们的身契出去,届时嫁人的我送嫁妆,余下的也有赏钱,横竖叫你们自己选吧。”桑柘忙拉着梧桐跪下,磕了几个头连连道:“大娘素日诸多恩赏,在翠华轩衣食不缺,又有体面,已经是奴婢们几世修来的恩德了,奴婢们早商量好了,大娘既要进宫去,我们就给大娘守院子。横竖是大娘的人,大娘一日不回来,我们守一日,一年不回来,我们就守一年!”姚宝瑛悠悠道:“我去了,你们的待遇未必比上如今。”桑柘又道:“我好歹还有亲娘在,大娘只管放心。”至夜半宵禁时分仍未有明霭之出门的消息,姚宝瑛睡前喝了一口冷酒,卸去钗环首饰后仰面躺在床上,横竖都睡不着觉,自己披了衣服提灯出门看竹子去了。翠华轩门口两丛翠竹清雅可爱,是姚宝瑛极为爱惜之物。那是竹中珍品金镶碧嵌竹,其珍奇处就在于每节生枝叶处都天生成一道碧绿色的浅沟,与嫩黄的竹竿位置节节交错,竹竿鲜艳,黄绿相间,极为引人注目。几场春雨之后泥土还潮湿,水气萦绕在竹叶之间,犹如裹上一团绿雾。这团绿雾之中似蹲着一个穿红裙的小娘子,提着一只竹篓正刨土。隔着雾气,姚宝瑛问:“谁在哪儿?”片刻出来一个桃羞杏腮的女孩子,上身白绫袄,又穿着一条没有纹饰的石榴红裙,可说是娇媚动人。“奴婢桂子。”姚宝瑛想起了,这是过年时郑舅母送的那个丫头,姚宝瑛当时随口打发她去管竹子,竹子本就好养活,本来并没有指望她能做出什么,只叫她不近不远带呆在眼前罢了,不过看起来如今丰腴了一些,比刚来时瘦的只剩一双大眼睛好看许多。“你这是在做什么呢?”桂子乖巧答道:“前日下了一场雨,竹子怕涝,奴婢先松土,而后再铺一层细沙,这样竹子能长得更好呢。”姚宝瑛抬眼去看,确实泥土有大片翻新的痕迹,竹篓里装的也是黄褐色的细沙土。“我也听人说你是好的,只是不常得见你。”说完就凑手去拉桂子起身。桂子顺势起来,接过姚宝瑛手里提着的灯,笑盈盈陪着说道:“可说是今日喜鹊报喜,燕子筑窝,奴婢才有幸入了大娘的眼。”“小鸟儿可没有你会说话。”姚宝瑛腾出手笑着去戳桂子的脑壳。二人绕着院子慢慢走,也说笑,也说过去的事,今夜月色如水,池塘之上铺着半水的荷叶,虚处则波澜粼粼映着半池星辉,夜里风从水面过,就叫人神清气爽。对岸碧溪堂还灯火通明亮着灯,却不见奴婢来往行走,想是姚令圻和明霭之还在秘密相谈。姚宝瑛捡一处竹墩坐下,趴着栏杆凝望对岸发愣。桂子见状,也静静侍立姚宝瑛身后。今夜月弯如钩,寒塘自碧,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水中寒气直往身上扑,姚宝瑛也不肯动身,生受一身寒凉,只去看新生的荷叶,也不知晃神了多久,姚宝瑛只觉得眼眶发涩,面上一凉,竟然已经不自觉流下两行泪。桂子贴心递上一块七寸大小的帕子,又哄着姚宝瑛道:“大娘别在这里受冻了,不若咱们回去吧。”姚宝瑛没接,低头看光洁的砖石地面缓和了一会儿,随后问桂子要她指头上的银戒指来。适才遥见对角有一团黑影许久不动,以为是两只鸳鸯,姚宝瑛近来就格外讨厌鸳鸯交颈和鸾凤和鸣的纹样,这时候心里阴骘顿起,瞄准黑影,随后一发力丢去。桂子心疼地“哎呀”一声。又没见有鸳鸯飞走,反倒走出个人影来,捧着戒指和煦笑道:“大娘的准头真好。”姚宝瑛顿时更气,没好气嘲讽道:“你鬼鬼祟祟混进我家做什么。”卫牧要递戒指,姚宝瑛拦住几欲过去的桂子,只道:“不许拿丢出去的东西。回头自然赔你一个金的。”卫牧也毫不在意,坦然收起戒指道了声谢赏,又笑道:“明公带我来的,后来他与姚侯说话,叫我出去候着,我沿池塘边上一路走,凑巧就到这里了。可见是上天垂怜,叫你我相见。”“你想说什么?”卫牧近前两步,又使眼色叫桂子回避,岂料桂子两脚似生了根一样挡在姚宝瑛身前,虽比她矮一头,可气势却一点不弱,一手提灯一手叉腰叫道:“这位郎君休要放肆。这里是姚府,当心我喊人来!”“若叫人知道你家姑娘深更半夜与人私会,小丫头你只管叫嚷。”姚宝瑛心中不悦,可也叫桂子后退几步,去廊头守着去。“三郎有话快说吧。”“你哭了?”卫牧凑近了才看见姚宝瑛面上泪痕,顿时怜爱之心大起,掏出手帕想要递给她拭泪。却叫姚宝瑛闪身躲了过去,“这本不与三郎相关。若没什么好说的,我即刻便回去。”“好,好。”卫牧见姚宝瑛是真生气,再不敢闲谈,急忙切入正题说道:“明公与我说白了,若你我……”“你我什么?”姚宝瑛压低声音,可凌厉不减,急冲冲骂道:“我们敬重你是舅舅亲信的人,你也很该慎言才是。我与你见过几次啊,你就这样胡说?”“是是,我身份低贱,是配不上娘子。可是明公送娘子进宫,这背后的意味娘子不懂吗?娘子是要老死宫中,还是要做妃嫔,这算什么好出路?”姚宝瑛几要仰天长笑,扶着一旁墙壁又转过话头问:“好哇,卫三郎,我且来问你,你若是胸怀大志,为何不与明大哥共赴北地戍边抗敌?你是贪生怕死吗?”卫牧刚张嘴要作答,姚宝瑛又冒出许多句截住他的话头:“因为你知道!但凡去了北地,你就回不来了!富贵荣华,功名利禄,这些东西统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不比明大哥有个好阿爷!他去北边是镀一层金身,而你直接北上,无异于发配!若是运气不好,军饷克扣,长官苛责,战场厮杀,桩桩件件哪一个都能要你的命!你甘心吗?你必然是不会甘心的,是呀,你卫三郎也算一号人物,如今难得有了青云直上的机会,怎么能稀里糊涂埋没在边疆苦寒之地呢?”丝毫不给卫牧喘息的时机,姚宝瑛一张嘴宛如黄鹂爆鸣一般又说出许多话来:“实话与你说,贵胄或贱种,我从不放在眼里!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谁不眼热,谁不想要?只许你们男人风里雨里去搏功名,我就只配嫁个郎君然后碌碌终生吗?城阳侯家的方大,襄国公家的张大,乃至于敬国公府的齐大,你哪个没见过,若说真本事,谁比得过你?可他们哪个不比你官位高?过得不比你肆意畅快?正月里我在郑国公府听你说暗恨自己生于贱榻,我也恨自己不为儿郎。谁也不是圣贤,大家都是一样,谁不渴望建功立业,只许高门世族出将入相,不许寒门庶族在朝,只许你们儿郎为官作宰,娘子们就要一辈子安分守己?我不甘心!”卫牧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可是……”卫牧艰难开口,“难道你我形单影只,就能与这世道抗衡吗?”“谁说我们形单影只!”话一出口就悔了,姚宝瑛只能找补道:“今晚我莽撞了,说了许多不着调的话。三郎勿怪。”转过游廊寻到桂子,小丫头忽屈膝跪下给她磕头,神情恳切道:“请大娘教我!救我!”姚宝瑛心知刚才的话叫她全听去了,面上苦涩一笑:“我自己尚是朝不虑夕,如何救你呢?这话我能说出一箩筐来,即便清醒的知道了我的不甘心,可依旧什么都做不了,如此难道不是更痛苦了吗?如今我要去搏前程了,是生是死,谁又能知道呢?”----------------------------------以下是用作解释的题外话,作家的话超字数了,贴在这里。关于选伴读,其实明霭之家里很吃亏,因为他儿女实在是太少了,还都结婚了,几代人完全错开了皇帝一家的年纪。同姓的明仲熙和明嫣都是庶出,明六混得还远不如姚老爹,明仲熙是个天才的话还能扭转一下,可是很明显他不是。别人家都送孩子进宫去陪太子读书,他作为仅次于外戚姜家的铁杆心腹,下一代的联系也不敢疏远了,那怎么办呢?诶,又有一个皇帝很疼爱的公主也要伴读,多巧他正有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外甥女,还是公主点名要去的,相当于保送,外甥女个人也同意了。明霭之可能做梦都能笑醒,这太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而且对他们家百利而无一害。因为这个外甥女和他们家的关系说近很近,说远也可以远,往长远了恶毒了想,冒险是姚家冒,出问题主要责任姚家担,得益却能两家一起,因为姚令圻权柄不大,家里人丁凋敝,姚宝瑛主要依仗还是明家。姚令圻也明白这个事,他并不想冒险,不过他既拗不过皇权,也拗不过明霭之,他的做法必须是把风险再切割,放姚宝瑛去承担风险,因为女儿终将外嫁,一旦有万一,他就舍弃这个女儿。或弄死或出家或远嫁,一个女儿而已,因为总要成为别人家的人,影响不到自己清名。至于为什么进宫是冒险,因为站队太重要了,皇位这个事不到新帝登基没人说得准啊!现在的皇帝不也是搞兵变出身。万一站错了,开头死那几家都是例子。姚宝瑛现在的困境是,齐家闹得太狠了,横竖她嫁不了更高等级的贵族,就算明霭之再怎么牛B,没人愿意为了娶他的外甥女去得罪旧勋贵代表之一的齐家,(嫡亲女儿或许还有可能)。现在她要么嫁卫牧明四这样的,认了阶级下滑,过所谓的安稳日子,要么她再往上争取,贴近皇权她就有更多的机会和机遇,既然自己不能成为权力本身,就去靠近最高权力。第一条路就是她娘走的。不争,认命。结果我们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周珷的出现给她送来了一副青云梯。她马上要直面下一代的储位争夺战了。以身为棋,不知道她能不能胜天半子。而且说是给几位王爷公主选伴读,实则几位大王公主连同他们的伴读,都是齐王(未来太子)的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