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返的路上,姐弟二人一言不发。途径东市时被人冷不丁叫一声:“姚四郎!”姚穆吓一大跳,差点蹦姚宝瑛身上。姚宝瑛率先反应过来,行了一副郎君的拱手礼,先声道:“卫三郎好。”卫牧没有穿左武卫织锦绣花的袍服,身上是一件半旧的灰色锦袍,看起来有些年头,也没有裹御寒的大氅裘衣。不过他面色红润,丝毫不惧寒冷的样子,马上会意,亦拱手道:“姚大……姚大郎好。”姚穆回过神来,拱手伏低身体,道:“失礼了,卫三哥。”三人还未寒暄两句,便听不远处有人叫卫牧。“可是三郎的好友?即遇上了,便一道来说话吧。”那头也是三位郎君。身后簇拥着二三十人,个个看着英武不凡,又有马车远远跟随,显然出自极富贵之家。正中个子最高,穿墨绿色锦袍披黑色狐裘的郎君似有先天不足之症,面色莹白,身量纤细仿佛撑不起沉重的狐裘,生得倒好,面如皓月,双眸似星,可比拟潘安宋玉之流。最小的小郎君约莫七八岁,一派孩子气,一身宝石蓝的袍子,裹得像小粽子一般严实,虎头虎脑的可爱极了。而叫他们来的那位,藏蓝色的袍服上织有宝相花暗纹,白狐裘的风毛拢着肩膀,身材匀称高挑,自带好一派雍容气度,方额广颐,目光炯炯,虽然年纪不大,却可见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那人看见姚宝瑛就笑,喜滋滋跑过来拉她的手,道:“阿姚!”正是周珷。两人对视一笑,相互拱手行了个郎君的礼节,周珷做手势不要声张,悄声道:“我是偷跑出来的。”又埋怨道:“宫里处处不自在,这也不许干,那也不许干,不让出门就罢了,骑马要跑老远到上林苑去,马还怏怏的没精神,可闷死我了。”高个的郎君问人是谁,卫牧躬身行礼禀道:“这是姚侯家的郎君们。也是明公的外甥。”一听明公,这位郎君神色明显舒缓放松许多。姚宝瑛闻言又浅施一礼,言道:“我行大,这是四弟。”周珷介绍道:“今日姜公过寿,我们奉家中尊长之令去宁国公府送寿礼。而后正想去东市看看。”又一一指了与姚宝瑛和姚穆道,“这是四哥,这是八弟。”一拍周瑞后背,“小八,快叫人。”姚宝瑛与姚穆方拱手见礼,口呼:“四郎,八郎。”卫王周瑾含笑寒暄:“早闻姚侯的才名了。”齐王周瑞也礼数周全的叉手作揖:“姚大哥好,姚四哥好。”周珷询问道:“难得出门,卫三郎也不是当地人,若得空,不若一起去逛逛?”姚宝瑛自然笑着从命:“自然自然。”卫牧见状索性跟在这五个人后面叉手当起护卫来。按说临近年节,东市本该更加热闹喧嚣。可之前一连半个月的风雪冻害,商户人家还能开门迎客的只有一半数目,如今看比之前冷寂许多。不过周瑾和周瑞仍然兴致勃勃,走了两圈后,各买了不少东西。周珷兴致也极好,挽着姚宝瑛又问她为何雪日出行。姚宝瑛也照实答了:“今年长安雪灾厉害,我见贫民百姓卖儿卖女十分不忍。又见姚四读书总不得要旨,索性带他亲去见闻,方一路至长安城南角,如今已看过民生艰难,正要带他回家。”周珷又追问到底是如何艰难。姚宝瑛遂将一路所见细细讲来。周瑞孩童心性,瞧见什么都新鲜,见芙蓉斋糕饼油脂香气四溢,姚穆遂陪伴去买,两人早似脱笼之鹄一般飞走了。周瑾听后掩袖不忍,连连叹道:“可怜,可怜呐。”周珷亦道:“我等久居内宅之中,只见富贵,不见民生艰难。若朝廷官吏皆有你此心,天下何愁不太平。”这话虽是夸奖,姚宝瑛却万万不敢接受,忙躬身连道不敢,“言重了,不过是一时兴起,瞧个新鲜,何敢牵扯朝廷官吏。”众人行至一处街角,姚宝瑛瞧见一个消瘦汉子担里装着两个女儿,缩在路旁跺脚取暖,小孩子们缩在竹篓里,只露出个伶仃的脑袋来,枯黄杂乱的头发里插根稻草,哭声跟猫叫似的。周瑞不解,走近了问是做什么。这汉子如听福音,上来就俯身跪倒,要拉扯的衣袍。周锐吓了一跳,手里捧着的糕饼洒了一地,扭头往姚穆身边扑,姚穆又惊,下意识往身后退,不知何时卫牧已经站在他们身后,扶住了两人,一左一右拢在怀里安慰。身后跟着的两个卫士眼疾手快把这汉子扑倒扣住,喊道:“岂可对小主人无礼!”他身后的两个孩子更是哭得叫人揪心不已,这汉子也害怕,忙换上一副讨好谄媚的嘴脸,连连道:“是是,小人该死,冲撞了贵人,贵人可要买奴婢,我这两个孩子都乖巧极了,只要五贯钱,都是贵人的奴婢了,只要吃顿饭,即刻便能干活。”又挣扎着转过头呵斥他们:“哭什么哭,闭嘴!”周珷好奇问道:“你真是他们阿爷?天下岂有卖自己儿女的阿爷?”那汉子顿时苦了脸,那袖子擦擦眼泪,难掩苦悲道:“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卖女儿呢?小人家本在城外西家堡村,家里还有二儿,小儿子才刚满月,在家里饿得撕心裂肺地哭。今年冻害,家里无米无柴,这才要卖了女儿好过冬。”周珷听后面露不忍,刚要掏钱给他,却叫周瑾制止住:“阿五,你要把她们带回去吗?这些来路不正的人,阿爷阿娘可未必同意。”周珷索性道:“算你们命好,拿了钱回家去吧。”说罢丢了一颗金豆子去。那汉子还愣,卫牧便道:“贵人心善,赏你们了。”于是汉子又连连磕头谢恩。待转过几条街,周珷又看见那汉子又要将女儿卖给了一个风韵犹存的风尘老妇,正发了脾气要上前理论,叫姚宝瑛拦下了,劝道:“人各有命,算了吧。今日你救下她们,来日又如何能管她们一辈子?”周珷不免失落:“归根结底,是我力弱罢了。”卫牧也劝:“只是不合时宜而已,五郎的慈悲心肠却不作假,何必自责?”岂料周珷转而扬言道:“今日一时仁心不过救一家一人而已,来日若能叫天下无饥馑,才是真正慈悲呢。”又问低头玩雪的周瑞:“你可见过了?”周瑞抬头一愣,问怎么了。于是周珷只得叹息一声,随他去了。众人又踏雪而行,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周瑾咳了两声,和姚穆玩得正欢的周瑞回过身问:“四哥可是又冻着了?”卫牧正扶着孱弱的周瑾,似乎他一撒手周瑾就要摔在地上。周瑾以袖掩口,摆摆手:“不要紧,你玩得开心就好。”周珷直接道:“既然四哥身体不适,咱们回去就是,难道还没有再出来的时候吗?”又冲姚宝瑛拱手致谢。“可不敢承你的谢,想来你这些日子也是闷坏了,或许开春之后,便都好了。”“承你吉言,且等我好好求爷娘放我出来吧。”周珷与姚宝瑛道别之后,登车时又吩咐卫牧:“三郎也回吧,今日休沐还捉住你,添麻烦了。”卫牧更加惶恐,连连道:“职责所在,折煞在下了。”目送这三位登上马车远去,卫牧又道:“我本跟随照白一同出门,谁知中途被点卯出来,如今贵人已走,我当回去寻他了。”照白是明伯煦的字。煦是日出时霞光,故明霭之给字照白。姚宝瑛冲他莞尔:“适才我叫家里两个人,把那两个小娘子拦下来送到你那里去了,三郎开心否。”卫牧大为吃惊,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万万不敢啊。”姚宝瑛不以为意,笑着拉上姚穆扭头施礼告辞了。回家路上姚穆问起:“这三位是?”姚宝瑛避着后面仆役悄声道:“卫王,长乐公主,齐王。”姚穆大惊:“啊?”“傻子,日日看你姐妹穿郎君装束都能认出来,怎么见了这位便看不出来?不过也好,眼见齐王与你也算投契,来日再见更恭敬些就是了。你们年岁相当,这当下你回家后要好好读书,若能为你筹谋一个伴读出来,前程就不必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