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太仆寺大门外人头涌动,到处是叫卖谈价的吆喝和俘虏的哭喊,太仆寺由于损坏严重,又关押着大批俘虏,所以李觉斯暂时没有返回。大门附近已经成了跳蚤市场最热闹的地方,各营留下的人都来这里交易,人口货物马匹什么都有。二十万流寇抢掠千里的物资都在这里,不但各营在交易,滁州那些嗅觉灵敏的商人也闻风而动,价格正在水涨船高。安庆守备营的摊位在大门右侧,由于用现银交易,这两天已经成了最受青睐的交易方,守备营摊位上围满了人,几乎堵住了街道上的交通。十多个士兵维持着秩序,防止人群把草棚挤垮,中间的侯先生满头大汗,不停的跟前来交易的人还价,“先生,有来卖马的?”一名亲兵队士兵挤进人群,对侯先生耳语道。侯先生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什么马?”那士兵压低声音,“那人说是战马!”“让他带路先去看马。”“先生跟我来。”那士兵便往外挤,侯先生把摊位交给属下,招呼了陈如烈,带了三个士兵跟着挤出人群。出来之后空气都要清新一些,周围充斥着各家摊位俘虏的哭叫声。那士兵在街对面找到了卖马人,双方没有过多耽搁,因为战马交易属于军资,黑市多半是卖自己家的马,各营明面上都是不允许的,属于比较敏感的交易。侯先生等人跟后面,往太仆寺对面一条巷子走去。沿途不时有身首分离的尸体,路边蹲满抓获的流寇战俘,能弄到此处交易的算年轻力壮的,各营的帮闲提着腰刀和棍棒在看管,有人哭闹的就有帮闲上去一通乱打。这些俘虏没有住宿的窝棚,不分男女都封闭看押在这些街巷之间,每天给他们一顿稀粥,吃喝拉撒都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街巷中有浓重的屎尿味道。这些人群如同圈养的牲口一般,侯先生等人经过时,那些流寇厮养都受到惊吓,纷纷往墙角躲。侯先生没有停留,这一片交易过了,有技能的人已经挑选走,所以只是小心的躲开地上那些粪便,他也是看惯了,要是说以前看到这样的情景,人多少会有恻隐之心,但他历经了家人离去,又看了一路的被寇惨相,已经很难再生出同情心来。一路上都是这样的混乱,最后到了河边的位置才停下来,沿着岸边蹲着成群流寇俘虏,但不时那种装男装女,以妇孺老弱居多,他们在地上挤坐在一起,后面有树木遮挡的地方果然拴着七八匹马。这里比较僻静,正是交易战马的地方,几名他营官兵就是卖家,他们小心的看看后边,确定没有人跟着之后,让侯先生几人看马。陈如烈仔细看过马匹,又检查了马身上的烙印和鞍具,之后回来对侯先生低声道,“是雷时声营中的马。”侯先生也不惊讶,这几天看过不少稀奇事,拐卖自家军马已经不能让他奇怪。“是不是战马?”“有五匹正当用,另外两匹年龄大了些,买回去最多只能再用一年,还有一匹是驮马。”侯先生心中有了底,转过去要跟几个官兵谈价,但还没开口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群俘虏,径自走到了拐角的地方,以避开那些俘虏。陈如烈也跟了过来,他知道侯先生的意思,卖马的各营官兵和帮闲,既有售卖流寇马匹的,也有卖自己马匹的,很难说他们以后的打算是什么,此地靠近江南,对于北方的军士来说,在此地脱离军队可能很快到达安全的江南,是一个好机会,但也有些人只是换银子,他们如果还要返回军队,就不会让卖马的消息走漏,很可能杀掉知情的俘虏,避开一点就能救下不少人命。几个官兵却并不在意,当头一个大汉嘿嘿笑道,“这位先生不必避开,一会你们牵了马走,他们仍是看到的。”陈如烈和侯先生对望一眼,似乎也是这个道理,就是说几个官兵已经计划好要杀人,若是太平时节,一个命案就是惊动府衙的大事,但在最近的滁州,一百具尸体也无人多看一眼。侯先生对几个官兵道,“几位同袍想卖个什么价格?”“一百两一匹,八匹是八百两。”侯先生从容的道,“各位同袍找到咱们,应当也是听过守备营的名声,第一是价格公道,银色银量都是足的,咱们是要买马,但这几日也买得差不多了,几位若是真心要做买卖,就不要漫天要价,咱们都说个公道价格,这里有三匹都过了七岁,还有一匹是驮马,咱们一匹一匹的单算。”几个官兵见见侯先生模样,知道也是行家,而且带着几个壮实士兵,恐吓手段可能不管用,几人交换一下眼神后,低声跟侯先生还起价来。陈如烈没有过去听,他知道大体的价格,滁州这里丝绸棉布不值钱,各营大多是客军,大都急着脱手换成现银,唯独战马除外,年龄合适的战马价格在五十到八十两之间,是北方边镇地区的两倍,最好的卖到一百两也有过。他的眼神在地上那群俘虏身上转动,人人衣衫不整,脸上全是肮脏的泥污,很难分辨出是男是女,只有从他们体型上能看出都比较瘦弱,很多人头发花白,肯定不是流寇作战的部分,多半可能是厮养的家眷,属于俘虏中比较不受欢迎的,甚至可能就是用来在路上掩护马匹的。他们全都埋着头,偶尔有人抬头偷看,一见到陈如烈的眼神,又慌忙低下。背后传来侯先生的声音,他们已经谈好价格,总计三百九十两,陈如烈其实有些羡慕,这里四个官兵每人能分近百两银子,这几人肯定还倒卖过其他物资,如果当逃兵去江南,他们能过上不错的日子,但这群人很可能无法活命。“送去百家桥再付银子。”领头的壮汉转头冷冷看着陈如烈,“此地谈的就是此地钱货两清,老子去了百家桥,都是你们守备营的兵马,不给银子老子也奈何不得你们。”陈如烈毫不退让道,“你带的是雷副将所部军马,路上若是遇到湖广兵丁,强说我等偷马又如何?”那壮汉一愣,陈如烈说的也是实情,他们带马过来的时候也是偷偷摸摸。旁边一个官兵低声和他短暂商议,大汉回头对陈如烈道,“实话与你说,我等也不敢带马往百家桥走,但今日雷副将去了野渡桥,天黑前不会回来,你们路上碰不着。你们自家带马去,我们再让四十两银子,在太仆寺门口交银,若还不要,咱就卖给滁州人。”“你这些人给我,路上好挡着点。”那大汉皱着眉,还不等他说话,侯先生已经开口道,“这些人要去何用,庞大人说得明白,有用的才往营中领。”陈如烈还待要争,那侯先生却在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影响买马大事。“那先生便问问是否有可用的。”领头大汉道,“要人就不减四十两银子。”侯先生看了陈如烈片刻,叹口气道,“老夫来看看能否选出合用的。”地上的俘虏听到这里,突然纷纷抬起头来,朝着侯先生边叫喊边磕头。几个官兵提着腰刀,用刀鞘一通乱打,好容易将混乱弹压下去。侯先生在众人面前一一走过去,“说说以前哪里人,做啥营生的。”“小老儿是种地的。”“小人会养猪羊,还会养蚕。”“奴家会织布。”“小人会刮树漆”“小的会打铜器。”侯先生停下指着那两人,“刮树漆和打铜的出来。”那两人赶紧磕头后跑了出来,侯先生低声询问了几个技术问题,确认两人有相关工作经验,便让他们在后等候。两人在侯先生背后吭吭的哭,他们在这里已经接近绝望,无非是冻死饿死两个结局,此时却突然得到了一个活路。侯先生继续走动,有人人焦急的拖着他裤腿,逼得陈如烈等人也只能拳打脚踢,才能让挑选继续下去。走到一名老头面前时,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开口道,“小老儿会养马,可在路上照料这八匹马。”侯先生停下道,“你说军马每日需用多少水,需用多少草料豆料,平日如何养?”“每日备水二十斤,每日刷马一次用水不知数,给麦六七斤搭一些干草料,走远路给豆一两斤,有盐时每日给半两,野外青草需得看过,桔梗之类不吃,平日首要养蹄,常洗常清,四蹄需平,不平则伤马……”侯先生回头看看陈如烈,陈如烈点点头。“以前在流贼何营?”“八老……八贼营中帮管队养马骡。”侯先生盯着他看了片刻,老头满面皱纹,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去候着。”老头微微躬身,缓缓走到后面。侯先生继续走动,所有人都听过一遍,这群人确实老弱病残居多,大多来自农村地区,庞雨需要的那种技术工种比较少,最后只挑出这三个。眼看挑选结束,人群突然躁动起来,周围的人纷纷扑过去抓着侯先生衣服哀求,几个官兵急于交易,几次拍打不开,领头大汉抽刀砍杀起来。两声惨叫之后,人群顿作鸟兽散,却仍有一只手牢牢抓着侯先生的裤腿。侯先生埋头看去,是一个瘦弱的少年人,他瘦骨嶙峋,手臂上破开了口,血水淅淅沥沥的在滴落。“小人叫杨光第,也会养牲口,还能种地担水,老爷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求老爷收了我和我娘。”一个妇人在旁边地上哭喊着,却无力爬过来,似乎是病了,那大汉朝着那瘦弱的手臂举起了刀,少年人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眼睛只死死地盯着侯先生。侯先生摇摇头,要把腿抽走。“求爷爷救救我娘,爷爷。”侯先生听到此处突然停下,愣了愣之后举手制止旁边要挥刀的大汉。他停在原地,看着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过了片刻之后,侯先生低声问道,“你会不会骑马?”那少年却摇摇头,“不会。”陈如烈心中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对着那少年打眼色,那少年却没往他看。侯先生弓着身子,“最后问你一次,会不会骑骡子?”那少年张着嘴巴,盯着侯先生的眼睛突然神采一闪,“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