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癞子的装扮仍起着伪装作用,他顺利到达寺庙,上面写着三个字,谭癞子并不认得前两个,只知道是个什么寺。此时寺庙大门紧闭,好在流寇真的不进寺庙,附近人很少,谭癞子围着转了小半圈,发现了一棵歪柳靠在墙边。当下扔了火把棍棒,谭癞子奋起神力,顺着柳树攀上墙头,再顺墙滑进了庙里。双脚落地之时,谭癞子的一颗心总算是平息下来。他在墙根呼呼的喘着气,这里好像是内院,附近有些人在焦急的说话,谭癞子不敢去找那些和尚,抱着双膝躲在墙边一棵树后,全身不停的抖着,却不是因为寒冷,只是一直捂着嘴呜呜的低哭。围墙外凄厉的惨叫不绝,漆黑的天幕映照着城中的火光,勾勒出模糊的乌云轮廓,仿如夜空中隐约的魔神面孔。就这样躲在墙角,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有了些光线,谭癞子抬头看时,天色已经微亮。院中仍是乱糟糟的,那些和尚不知在忙些什么。前院突然传来叫喊,跟着就是拍门声,谭癞子从树后偷眼去看时,只见一群红衣流寇已经走进院来。领头的一个高壮流寇朝主持大声吼道,“你这庵庙中的人都叫出来,除了和尚皆不得留。”他说罢之后,一群手下便在院中驱赶,谭癞子在心中求神拜佛,缩在树后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蚂蚁那么小。“那和尚也过来!”附近一声叫喊,谭癞子也不知是不是发现自己,仍是不敢动弹,缩在树后一动不动。过得片刻屁股一痛,谭癞子抬头去看,一个瘦高流寇骂骂咧咧举脚踢来,打得谭癞子连滚带爬的跑入院中。中间已经跪了不少人,谭癞子腿脚发软,直接跪在地上,偷眼看看周围,既有和尚也有百姓,连忙把头埋低。高壮的流寇头子挥挥手,那些留着头发的百姓纷纷被拖出了庙门,跪着的众多和尚无人敢阻拦。谭癞子跪在地上汗流浃背,他心中已经绝望,除了和尚都要被抓走,此时的和州除了这些寺庙,外边就是修罗地狱。这时后脖领一紧,有人要抓他走了,谭癞子一个激灵,立刻开口喊道,“千岁爷爷明鉴,小人也是和尚,你看我的头发!”抓他的流寇偏头看了看,谭癞子因为癞头的关系,这两年一直都剃了发,虽然长了点发桩,但看来确实就是个光头,但衣服看起来又不像。那流贼朝主持问道:“他可是你庙中和尚?”主持看向谭癞子,惊恐中带着疑惑,眼看就要承认,谭癞子脸庞抽动,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那主持,没有一句话却又似有千言万语。那主持神色慢慢变化,缓缓点了点头,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是谭癞子的生死。流寇松了手,谭癞子全身再没有一点力气,就那么瘫在地上。其他流寇抓完了人,那高壮头目挥挥手,陆续都往外边走去,谭癞子呼呼的喘着气,这条命终于保住了,这个小小的寺庙,几乎就是天堂。“等等,额看看……癞子和尚,哈哈哈,你还认得老爷不?”后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口音似乎在哪里听过。谭癞子战战兢兢的抬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撒,瞬间从天堂又掉入地狱,眼前的人头上包着布,鼻颊上缺了一块,分明就是方才在井里那个流寇,身后还跟着一个厮养。“老子到处找你,原来是个和尚!”那流寇身材高大,一把揪住谭癞子的衣领,提小鸡般提了起来。谭癞子哪里知道还能再看到这井中流寇,呆了片刻才哭求道,“千岁爷爷饶命啊,我分明是看那女人敢抗拒千岁爷爷,投石头打那女人的。”流寇嘿嘿笑着,俯首看着魂飞魄散的谭癞子,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老爷我杀人有个好处,就要杀得你心服口服,你打那女人?嘿嘿嘿,那你后面问姑娘还活着没,可是问的老爷我?”“我,我……”谭癞子一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这流寇居然受伤也不叫唤,还听到了他后面的话。“无话了就跟老爷走,咱们去井里了结。”谭癞子知道这次是死定了,作着最后的垂死挣扎,一把抱住那流寇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千岁老爷饶命啊,我打的就是那女人,打了总得问问打死没有吧,没死还得打嘛……哇哇。”那流寇拖着谭癞子的后领,边走边大笑,“老爷给你说没打死,一起拖上来了,脸烧烂了不好看,老爷让你两一并作那短命鸭子。”旁边一个厮养忙补充道,“报管队老爷知道,是鸳鸯。”缺鼻子管队一脚踢翻厮养,“老爷我说是鸭子就鸭子,这癞头哪里像个鸳鸯。”管队骂完低头看着谭癞子,“癞头和尚,你是不是鸭子?”“小人是鸭子,真真就是鸭子。”谭癞子忙不迭道,“小人决计不当鸳鸯!”管队一脸认真的神情,“鸭子都是会游水的,你会不会?”谭癞子连连点头,“小人江边长大的,其他都不成,就是会游水,老爷若是到江南,小人驮着老爷过江。”管队突然一脚踢翻谭癞子,“你分明起了歹心,就是要学那驮唐僧的乌龟,把老爷翻在流沙河里。”厮养起身又凑过来,“管队老爷,乌龟是通天河。”“那你上次跟额说是流沙河?”“流沙河是沙和尚住的,有个沙字你看。”管队皱眉思考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道,“有道理,沙字是个要害,老爷我心服口服。”他一回头盯着谭癞子,“你服没?”谭癞子赶紧跪好,“小人早就服了,服得不能再服。”管队愣愣的盯着谭癞子,盯得他全身汗毛竖起的时候,管队突然哈一声,手舞足蹈的笑起来,“服了明日就去游去!”谭癞子面对着缺鼻子的笑脸,一头雾水的大张着嘴巴。……崇祯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的前一天,天空阴沉沉的,有零落的雪花飘下,落入流淌的长江之中转眼消失无踪。成千上万的百姓在和州南门外汇集,周围有无数的流寇手执兵器,驱赶着人群向大江北岸缓缓行进,一路上哭喊震天。“天杀的江帆,天杀的庞守备,老子被你们两个龟孙害死了呀。”人群中的谭癞子朝着天空嚎啕大哭,跟其他人一样,他身上的棉衣都已经被扒走,只剩了一件单衣。“癞皮鸭浮水了!死了就是绝命鸭子,一对丑鸭子!”外边一声大喊,谭癞子泪眼蒙蒙的看过去,那满脸兴奋的缺鼻子管队正在手舞足蹈。“天杀的贼子,你去安庆试试,看你惹得起老子。”谭癞子哭着骂完,准备擦一下鼻涕时,一抬手却举不起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左边是一个女人,她头发被烧掉一片,左边额头血肉模糊,右手被绳子缠在谭癞子左手上,正一瘸一拐的走着,有时站立不稳还要靠在谭癞子身上。“你这女人隔远些,老子被你害死了。”谭癞子左手一震,把那女人推开去,不让她靠着自己。他兀自不解恨,对着女子骂道,“你说你跑啥跑,跳井不知往别处跳去,无端的把老子害了,分明我在庙里都活命了,哇……”谭癞子说罢用右手掩面大哭。女人趔趄了一下,埋着头一声不吭,她身材比谭癞子还高些,埋着头时谭癞子也能看到侧脸,右脸是没被烧到的,脸型虽不算秀丽,但谭癞子觉得还比较好看,皮肤也甚为白皙,尤其身上只穿了一件肚兜。谭癞子哭着哭着,忍不住睁开眼睛,从指缝中间细细打量一番,暗自吞了一口口水。但这还不能让他原谅女人,他想了想又放手骂道,“那贼子抓你,你不上来罢了,还跟他打个甚,他要是不烧你,老子怎地会忍不住拿石头打他,我自个入了庙里,便保下了性命,岂会被他抓来此处,你可知我多难才逃到庙前,生生是你害死的啊。”谭癞子说着冤从中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女子也走不动,却并不坐下,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那管队在外边看了怒道:“鸭子走路!”“老子不走了。”谭癞子哭道,“左右都是死,早死早超生。”旁边突然一声惨叫,谭癞子哭声顿制,赶紧转头去看,只见不远处五六个百姓正跪着求饶,当先一个老头首先被砍死,众多流寇围过来砍杀,将那一家子挨个杀死,最后剩下一个满头银发的年老婆婆,她跪在地上绝望的尖声哀嚎,仍被一枪捅死。人群惊慌的远离那里,谭癞子哧溜一声窜起来,拖着女人赶紧往前走了几步,进入人群里面一点,心头才踏实一些。人们都不知道流寇会如何处置他们,对未知的恐惧不断发酵,一片哭声震天,谭癞子悲从中来,哭得更加悲切。旁边的女子这时幽幽开口道,“没谢过你援救之恩,是奴家无心连累了你,对不住你了。”谭癞子没想到女子还会说话,咧着嘴停住哭声,斜斜的瞪着女人,“说这些有个何用,对谭爷我又没啥好处。”女子低着头,“下辈子伺候你,报答你的恩情。”谭癞子又转头看了一番,这身段相貌,要是下辈子脸没坏,自己还是划算的,但转念一想,下辈子还是太飘渺,但马上这辈子就要死了,还是不划算。“老子这辈子都没成亲。”谭癞子眼泪哗哗的流,“就说下辈子了。”女人面如死灰,过得片刻道,“那奴家此时便嫁与你,黄泉路上就伺候着你。”“此时嫁……”谭癞子收了哭,边走边打量那女人,女子大概是中等姿色,要是平常时候,那些女子是不会嫁给谭癞子的,就算插标卖身的,谭癞子以前也绝对买不起。谭癞子思考片刻后问道,“那个,你昨晚被那流贼糟……罢了,那你就是我家媳妇了。”他想有总比没有好,左手就想往腰上搂过去,但刚好左手被捆住了,一时难以如愿。谭癞子心头莫名有点兴奋,他想想问道,“那你闺名叫啥。”“奴家姓孙,闺名红儿,和州城里继业坊人,爹爹和哥哥都是做豆腐的。”那女子低声说道,“嫂子与奴家一起跳井,他们昨日都死了。”女子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谭癞子把右手伸过来,扶着那女子捆着的手,让她走得稳些。两人都穿的单衣,但因为周围人多,并不觉得过于寒冷,此时谭癞子扶着女人的手,感觉手心竟有些热了。“我叫谭二林,家里排老二,八字里面缺木。一向是在安庆盛唐码头的牙行。”谭癞子一说到码头,忽然昂起头来,“码头上的人都称呼我谭爷,你以后到了安庆满城问问去,谁惹得起谭牙……”不等谭癞子把台词说完,人群却停了下来,后面的人不知道情形,纷纷四处张望,想知道发生何事,哭叫声小了些。谭癞子因为怕死,一路走得很慢,还总想着看有没有机会跑路,现在位置是人群的中间靠后的右侧,那管队就在外边一路手舞足蹈,所以他又往里面走,此时完全看不到外边。只是谭癞子个子矮,踮起脚也看不到外边,只得又往外挤了几步,在人缝中往外一看,竟然已经到了江边。“完了完了,今日死定了。”谭癞子喃喃道。今天流寇押解城中百姓出城的时候,大家都隐约感觉到不妙,但不知道流寇会用什么手段,此时看到大江,很多人似乎都猜到了结局。人群中惊慌的哭喊声越来越大,谭癞子看到那管队又在外边张望,连忙拉着女人往人群里挤,人群都在自动往里收缩,越到中间越拥挤,谭癞子挤不动了才停下,用力去解那手上的绳子。绳子绑得很紧,这纯是那管队的恶趣味,他也没耐心把两人双手捆个结实,只是要满足他一对死鸭子的愿望。谭癞子单手解着麻绳,周围哭喊震天,他一直解不开那绳子。心烦意乱之下转头看看,旁边都是老弱,只有一个年轻男子,穿的里衣也被扒了,不知在哪里找了件女人裙子套着,哭得特别大声。谭癞子一脚踢过去,那男子泪眼朦胧的抬头看来。“哭个甚,快来帮我解绳子。”那男子把裙子拉了一下,竟然服从的伸手过来,边哭边解着绳子。谭癞子心急如焚,感觉到那女子在看自己,一下收起满脸的哭丧,干咳一声道,“媳妇你姓啥来着……孙,孙媳妇你一会记着,相公我会水,别跟着人多地方去,流寇肯定在岸边守着,一定跟着相公。”女子毫无生机的眼神竟然恢复了一丝神采,她看着谭癞子,“那往何处去?”谭癞子偏过来低声道,“相公我藏了船,距此不远。”女子听了,认真的点点头,看向谭癞子的目光有了些变化。那男子哆嗦着解开了谭癞子的绳子,他因为凑得近,也听到了谭癞子的低语,不由得一把抓住谭癞子的裤腿,“恩公可否把我一起带上!”“你走一边去。”谭癞子一脚踢开,那男子却不依不饶,非要扯着谭癞子的衣服,生怕他跑掉了。外边传来号角声,此时人群已经到了江边,周围的流寇吆喝着,后方马蹄阵阵,似乎在驱赶后面的人。百姓跟着骚动起来,后面传出阵阵惊慌的尖叫,人群往前拥挤过来。三人身不由己的往前走去,人群越来越拥挤,谭癞子身材不高,眼睛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脊梁,他紧紧抓着女子的手,混没注意另外一只手被那男子拼命抓着。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大声哭泣,声音响彻天地,却都没有谁再去反抗或逃跑,就这么缓慢的向江水走去,谭癞子握着孙媳妇的手,被人群推动着,一步步的向前走去,脚下突然冰寒彻骨,江水渐渐没过了脚面。……注1:鲁可藻《崇祯乙亥和州失城本末》:“二十九日城内外逃离士民被贼驱入江者无算,贼自诩数年来惟扶风杀人最多,今和州为尤快。”据鲁可藻记录,在此役之后,和州男子十存一,女子二十存一,房屋尽数烧毁,唯庵寺得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