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晕黄的灯光下,来人一身蔚蓝色的长直缀,眉目微垂隐隐带了一丝武人才有的煞气。虽然神情稍显冷淡言辞却温柔缓慢,乍一看行止好似走马章台的贵介公子。
他定定的望了过来,将顾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好一会儿才闭目嘶哑道:“我是……顾瑛的舅舅郭云深,她的亲娘郭云芳是我的双胞姐姐!”
顾衡遽然变色,这些人都是商量好的吗,一个接一个地上赶着认亲!
远处有更鼓声声,眼前的男人虽然看着显年轻,但是鬓边已经隐隐有银丝。放在桌上的手瘦削有力,生有厚茧的食指上带了一只有黑璋纹的鹿骨扳指。
他似乎很不愿意回忆过去,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抚着额慢慢道:“我和姐姐就在同一艘船上,中间只隔着两个舱门。海匪们持刀上来时,我还看见过她的身影。……后来我只捡到她发上带的珠钗,珠子被人踩碎了,钗身旁边都是血。”
郭云深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冷静而漠然,“回到通州后,家里就为姐姐办了丧事。丁点儿大的坟茔,埋了她两套衣裳。那时候我在想,若是姐姐侥幸没死回来看见这幅情景,心里不知道该有多难受。”
郭氏一族的老家主顾及名声,甚至没有等到真正找到郭云芳的下落,就迫不及待地立起了她的衣冠塚,就是想断了郭云芳的后路——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郭云深脸上神情并没有太大的起伏,顾衡却深切的体会到了他的切骨之痛——不能活和被放弃,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这是一种对至亲身陷绝境却无能为力的痛恨,就象从前那场大梦当中,身为游魂的他眼睁睁地看着顾瑛自绝于黄杨棺木当中。痛得几乎麻木,恨不得能以身代之,到最后却依旧是束手无策。
郭云深却忽然笑了一下,在幽暗的灯光下尤其显得诡异。
“我今年就满三十六岁了,却依旧无妻无子。郭氏这一支的传承到我这里就断了,想必我的祖父看到后会气的把棺材板儿翻过来。他一意维护引以为傲的郭氏宗族,到最后竟然无嫡系承继香火。”
这是一场酝酿十八年的报复,少年时的郭云深无能为力,三十六岁的郭云深索性把一切彻底埋葬。骨子里同样视法度为无物的顾衡深为理解,且并不觉得有什么错。
已届不惑之年的男人眼里浮起一丝玩味之色,负手看着小院儿植种的石榴树。或是剥开或是纵裂的枝干虬劲,再等一段时日密叶间就会吐露出火红的花蕊,在夜色茫茫散发出一股略带苦涩味的芳香。
“我想象过无数回,我姐姐或许会被好人搭救,像一个平常的女人那样嫁人生儿育女。她若是想回来,家里人不要她也不打紧,我一定会挣很多银子好好地养着她。没了清白名声又怎么样,那又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郭云深转过身来,衣角在夜风中滑过一个锐利的角度。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要再去探究过往。你们顾家既然养活了我姐姐留下的孩子,那就是我的恩人。余下的郭家人……想必不愿意认这个孩子,不妨把顾瑛记在我的名下,我这辈子反正是无牵无挂!”
顾衡忽然有些心动。
想了半晌最后还是摇头,“瑛姑……是个极其敏感的女子,往日她有很多事情都喜欢闷在心里不愿意对我说,这两年才慢慢变得好些。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捏造您的身份,有时候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遮掩。”
郭云深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呆怔了一会儿才道:“我远远看过她,和我姐姐年轻时长得很像。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上也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你们……毕竟是同姓,日后在朝堂上少不得有人会拿这点攻讦于你!”
顾衡微笑道:“这件事有御史捅了出来,前些日子已经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
郭云深又是一怔,将人细细打量几眼后笑道:“你很好,行事谨慎且无一点张狂之色,比我年轻的时候要强。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像个生毛头一样时时想跟人干仗。其实这世间的事,哪有这么简单?”
中年男子云淡风轻般笑了起来,眼角洐生出好看的褶皱。
顾衡忽然发现,他们郭家人都有一对很特别的杏眼。不笑的时候如杏仁儿一般,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挑,仿佛时时透露着一股子烂漫多情。
顾瑛的眼睛也有这么一点意思,但她禀性方正眸色清明,别人第一眼望到只会觉得这个女孩子生的俊秀大气,从而忽略了其他。
许是把最沉重的过往说了出来,郭云深斜斜往后一靠,蔚蓝色的长直缀如流水一般倾泻在地上。男人丰仪出众有种伟岸气度,神色间却仿佛是疲累至极,腰肋处露出一块似金似玉的扁长铭牌,上面似乎刻着繁复的山水纹路。
良久他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仰望碧空道:“你既然下定了决心,那日后就要好好护着顾瑛周全。我……知道你们以往的很多事,你做的还算不错!”
顾衡眼皮儿一跳,不知为什么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敬畏之心。
应该是这个人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鲜少有人对子嗣不在意,但他就敢让郭氏从此断绝。一步一步的强大,用了整整二十年终于让自己站在巅峰,从此再不能被人随意左右。
淡淡的上弦月升了起来,照得小小的院落如笼烟。
郭云深站了起来,单手解下腰间铭牌放在小几上,“我如今住在木樨胡同,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就拿这个去找我。我这个当舅舅的,总想为你们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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