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远点着头,观察着众人的态度,他知道这是在演戏,故意给他们两个人看的,目的只是显示领导对这个事情的重视,让他们从感情上发泄发泄,挽回点面子,找到些心理平衡,气消了,就可以了。至于处理,又没有发生什么肢体上的冲突,不属于治安案件,没法处理,最多是口头上批评而已。说不定这次检查本身就是经过领导批准的呢,或者是领导亲自安排的呢,那批评就谈不上了,只是出来替领导背黑锅,说不定还有好处呢!基层的事情,有许多是说不清楚的。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生长,早已经习惯了,许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千万当真不得。不知道赵主任怎么想的,反正王志远觉得,这次事情挺好玩的,积累了一次很好的经验,至于生气的事情,和这些土霸王,根本就犯不着。
听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菜就上来了,都是些凉拌菜,什么熟牛肉、烧鸡、肚丝之类的东西,这个在当地,都是下酒菜。王志远知道,当地人喝酒有个习惯,先上凉菜,喝上一个多小时,看看差不多了,才开始吃饭,那个时候再上热菜,主食。这段喝酒的时间,对于王志远这样不喝酒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折磨和浪费。因为自己不喝酒,还得和一帮半生不熟的人应付,真累,看来采访这个活,对自己也不是合适的。
菜上来后,喝什么酒还得领导定。因为今天是公款招待,菜什么标准,酒什么标准,都是有说法的,因为这牵涉到宣传部的接待经费。服务小姐问:“你们喝什么酒啊?”
大家都不吭声,眼睁睁的看着李部长,李部长沉吟了一下,说:“上泉河吧,老家的酒,最真,假酒少,安全。”
泉河,王志远知道,在三川这个地级市,那是一个著名的白酒品牌,家喻户晓。生产的最好的高度酒——泉河粮液,是机关领导招待客人的首选酒,价钱合适,口感也好,上这个酒,在县城里,档次就不低了。当然比着国酒茅台,那是不能比,那是地厅级领导招待的专用酒了,像赵主任和王志远这样的身份,到了县城里,也就是这样的接待标准了,这样已经非常不错了。
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接待标准,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档次,连住店、坐车、吃饭、喝酒的标准都规定的清清楚楚。有的有明文规定,有的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却约定俗成,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数,这就是中国社会,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意识,等级森严的社会阶层的划分,深入到每一个社会的细胞,每一个人的骨髓里,真是没办法,这就是社会的现实。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的,王志远也不知道。
酒上来后,开始喝酒。酒场有酒场的规矩,谁官大,谁先说话。今天的主任是李部长,自然是他先说话。他先拿起自己的酒杯,站了起来,说:“这样吧,我们先喝两杯,各人把自己的门前酒清光。”说完,端起杯子,和赵主任、王志远一一碰杯。
整个桌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大家把酒杯都伸到桌子的中间,轻轻撞击一下,响起嚓嚓的声音,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嘴里发出咂咂的品酒声音,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王志远抿了一小口,辣,真辣!52度啊,在家里王志远看到过这种酒,这种酒父亲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买几瓶,用来招待那些到家里拜年的同事。他喝了一点,就把杯子放下了。这个时候,他发现,整个桌子上的人的眼睛都聚焦到他喝了一半的酒杯上。王志远连忙解释说:“对不起啊,对不起,我喝不了酒的,我过敏,过敏,很厉害的,医生不允许喝的。”
有的人立即说:“喝白酒消毒!喝吧,没事的,喝多了就习惯了。”
还有的说:“部长都喝了,你不喝,说不过去吧!快喝,咱这就是这个规矩。”
赵主任看王志远确实不想喝,就出来解围说:“小王确实是不能喝酒,我看就不勉强他了,这样吧,你把这个喝完,下一杯你就喝一半,表示一下就可以了。”说着冲王志远挤了一下眼睛,分明是暗示王志远,要给李部长一个面子。
王志远看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我喝了这一个,其他的我就不参与了,你们喝你们的。”说完,脸上做出万分难受的表情,慢慢的把自己那半杯酒喝了下去。
刚放下酒杯,旁边的钱科长就把杯子倒满了。王志远用手挡了一下,钱科长说:“你听我的,听我的,先把杯子满上,这是规矩,不能空着杯子。”
王志远不知道,这里酒桌上的文化,还多着呢!
第一杯喝完,众人都夹了一口菜,刚放下筷子,嘴里还在咀嚼着东西,李部长又端起杯子,开始喝第二杯。这一次王志远喝了半杯。众人也不再劝,开始让他随意,政策对他稍微放松了点。王志远觉得,这样还不错,拖下去可能没什么问题。
但两杯酒喝完,刚放下酒杯,就开始了第二关,敬酒,由李部长打头,先喝两个酒,然后向每个人敬两个酒,这样搞了一圈。最好到王志远这里,他没办法,只好喝了两个半杯,都是由部长那老头亲自斟上。王志远还得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嘴里说着:“谢谢,谢谢!”还得不停地点着头,以示对领导的尊重。
然后是副部长敬酒,钱科长敬酒,一个一个,从大到小,依次进行,这样一圈下来,王志远能赖就赖,能躲就躲,还是喝了好几杯酒,脸上立即就有了反应,脸开始发热,头发晕,他实在应付不下去,只好装着去卫生间,借机到了外面的院子里,站了好大一会儿,吹吹风,透透气。
因为喝酒的间隙,那些有烟瘾的,就开始互相敬烟,开始吞云吐雾了。整个屋子虽然开着排气扇,但因为人多,房间又封闭,空气脏的要命,混合着烟草的味道、酒的味道,每个人身体的味道、菜的味道,这样的饭局,王志远觉得,真是受罪,活活折磨人。还不如自己找一家饭店,简单的吃点家常菜,或者来一碗当地的大碗面,又实惠,又舒服,节约不少时间。
但现在到了基层,王志远发现,这些长期在基层干的人,他们对于时间,是集体的无意识。时间对于他们,根本就不重要,似乎他们每个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可以为一顿饭,一个接待,耗费几个小时,甚至是一个下午,一天,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些毫无意义或者说意义不大的事情上,自己还浑然不觉,或者是以为非常有价值,有意义,这才是基层一个落后的原因,或者是直接证据之一。这就是三川地区的区情,也是中国的国情,多少年了,人们就是这样过的,都已经习惯了,也没有多少人认真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王志远觉得,自己和他们的区别,就是爱思考,爱琢磨一些别人司空见惯的事情,去自寻烦恼。这可能没办法,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有点书呆子的脾气。原来自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但到了社会上,和那些人一比,看他们在人际关系上驾轻就熟的样子,在酒桌、牌场上那游刃有余的样子,王志远就觉得,自己在许多方面是非常欠缺的,和他们相比,自己不是差了一点点,而是差的很远。况且这些东西,按自己的本性,自己的内心想法,是无法填平这个差别的。自己做不来,也学不会,内心里更是有排斥,甚至是非常大的抵触。就像这喝酒,基本的身体条件就不允许,别人喝了没事,而自己,说不定就要有生命的危险。他曾经有这样的教训。
高考结束时,想到自己考的不错,他一时高兴,也喝过一瓶啤酒,但在外面风一吹,马上就晕倒了,他自己意思到要站不稳了,就去抱身边的一棵大桐树,结果,还没有抱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旁边是父亲害怕、焦急万分的眼神。看到儿子醒过来啦,父亲才长出来一口气,问儿子到底怎么了?
王志远告诉他,自己喝了一瓶啤酒。
父亲说:“老天有眼,你不该招灾,你仰面躺倒的地方,是个洼地、湿泥地,你的脑袋把地下都砸了一个小坑。你要是再往旁边过一尺,就坏了,旁边是砖头铺的地,路边是尖尖的砖头渣子,一个个朝上,脑袋碰在那上面,还不是一个大窟窿!”
这件事发生在县城里,当时为了给王志远上学创造一个好的环境,父亲特意在县城里的供销社招待所里,要了一间房子,一来为工作方便,为乡里进货方便,但主要还是为了儿子,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和生活环境,逃脱住学生集体宿舍的命运。
但事情过后好长时间了,父亲才敢告诉母亲,母亲一听说,还是哭的够呛,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心疼儿子,担心儿子,她把儿子的生命,看的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从此以后,不喝白酒就是家人对他的要求之一了,也是王志远自己的生活底线之一。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身体,绝对不仅仅是属于自己的,它还牵涉到好多人,尤其是父母。
但现在,自己所从事的这项工作,就是跟人打交道,跟半生不熟方方面面的能喝酒的人打交道,能喝酒就是必须具备的基本功之一了,看来自己对这个记者的工作,还真是难以适应。下一步具体要怎么办,还有待观察。
在外面刚站了一会儿,钱科长就出来找了,说是部长请王志远回去,下一关就要开始了。
王志远说:“我就不过去了吧,等上热菜吃饭的时候,我再进去。”
钱科长说:“那哪成啊!你是贵客,没有你部长会不高兴的,弟兄们也都等着的。”说完不由分说,硬把王志远拉了进来。
王志远没办法,只好坐下来,看他们进行下一关。
这一关是闯关。从李部长开始,他挨个和每个人来六个酒,可以划拳、猜码,也可以平分着喝。他是部长,是领导,除了赵主任和王志远,都是他的下级,归他领导,自然没有人和他划拳,那些人非常有眼色,都是训练有素,主动地拿过来四杯酒说:“我喝四个,部长喝两个算了。”说完都一饮而尽。到了赵主任这,因为是主客和主陪,自然是平分,一人三杯。但钱科长非常会来事,主动替部长喝了两杯。
王志远看着钱科长麻利的喝着酒,心里佩服他的酒量、眼色。你看人家,这个科长也真不是白当的,不动声色的就把领导的难题解决了,这样的部下,领导能不喜欢吗!有机会会不给他留着,这就是中国的国情啊!
这一条看来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学会了,不是看不懂,而是没有那个本钱,老天它压根就没有给自己一个能喝酒的身体,自己先天就缺乏这个原始的资本,这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事,和悟性高低无关!
每一个人打关,到了王志远这,他都要应关。因为事先声明过,自己不会喝酒,他们也就不太为难王志远了,但最少要喝一个酒,才应付过去。碰到会劝酒的,死皮赖脸的喝一个,还要和王志远碰一杯。王志远不干,连连摆手拒绝,但对方就是不走,就站在你身边,拿起两个杯子,他自己碰一下,一仰头喝下去,然后冲着你一倒空杯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明摆着的意思是“我都喝光了,你还不喝,不给面子不是?”
王志远没办法,只好又喝了一杯。就这样半个小时下来,不知不觉间又喝了七八杯白酒,感觉这一次已经超越了自己的极限。头开始麻木起来,脑袋两边的太阳穴通通作响,像敲鼓一样。脸发烫,连手心、胳膊也开始红起来,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难受的要命,有一股东西老是想往外面顶。
王志远一想,不好,要出丑了,下意识的立即站了起来,往卫生间里快步走去。他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到基层采访,就是出丑,也不能出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是那样,这人可就丢大了,会被别人传好一阵子的。
这是个豪华包厢,有单独的卫生间,王志远关上门,到洗漱池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流水声,可以掩盖自己的不雅观的呕吐声。
他抬起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脸几乎成了一个关公,整个像蒙了一张红布,只有眼是白白的,但也已经有点变形了,看起来这一次饮酒过量,对自己的伤害是不轻的。趴在水池了干呕了几下,并没有呕出多少东西。但这样出去,一点酒不出,还是不安全的。他想起别人抠喉咙的作法,于是蹲下来,对着抽水马桶,压下自己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