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际,一列列禁卫军走了过来,他们穿着金色的甲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五尺长的佩剑系在腰间。他们是开路的前锋,要在皇帝的銮驾到达之前,最后检查一遍秩序。他们审视秩序之时,一只手握在剑柄之上,仿佛成了战场上的英雄,时时刻刻预备拔剑而起,只是他们对面的,并非匈奴,并非外敌,而是平县的百姓:“等陛下的銮驾经过,一个个都跪好了,不得乱动!”
到了隅中,我立在人群之中,已经双腿酸胀。渐渐燥热的阳光使得人群变成了一个即将沸腾的鼎。这时忽见街巷的一头出现了两排十几匹灰色的高头大马。马蹄哒哒地落在石板上,比喧天锣鼓更有震慑力,瞬时间,百无聊赖、窃窃私语的人声消失殆尽,人群都肃穆了下来,都往同一个方向看去。
一个巨大的六驾乘舆出现在了视野中,左右两侧,各有八人身骑八匹白色的骏马,均头戴武士冠,威风凛凛,护送着这个乘舆缓缓前行。
“跪!”这个命令像是波浪一样,从人群的这一端传到了人群的另一端,人群随着这命令的传达,也如同潮水一样,跪了下去。山呼万岁的声音盖过了马蹄哒哒。
我在跪地的人群中喘不过气来。密密麻麻的人成了匍匐的蝼蚁,他们的脸上却充满了兴奋,甚至狂喜。
“你既数年前便见过朕,看来,朕同你倒是有缘。”陛下也侧过头,拂去了落在我鬓边的花瓣,他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像是刚饮过花蜜一般。
“陛下可曾瞧见跪地山呼万岁之人?那些皆是我的乡人,他们见着陛下的大驾,就像是见着了神明,还有不少人涕泗横流。”
他听了这话,微微一愣:“涕泗横流?朕从未注意过。你的乡人为何哭泣?”
我心里一动,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哀民生之多艰。”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良久,他才又挤出一丝笑,说:“你还知道离骚。”
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回应:“不止离骚。我还知道论语之言。只是不知道,陛下知不知?”
他有些诧异:“你一个舞女,还准备同朕论诗书?”
我看着他说道:“鲁哀公曾对孔子说,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陛下可知这一句话?”
他点点头:“朕不仅知道这一句,而且还知道,君入庙门而右,登自胙阶,仰视榱栋,俯见几筵,其器存,其人亡,君以此思哀。”
这一次愣神的人成了我。我没想到他是熟谙诗书之人。这让我对这个历史上的荒淫昏君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他看我露出了迷惘的神色,嘴角隐约有了一丝笑意:“君昧爽而栉冠,平明而听朝,一物不应,乱之端也,君以此思忧。”
我心里暗怨自己对古文的一知半解,学到用时方恨少。只听他继续说:“君平明而听朝,日昃而退,诸侯之子孙必有在君之末庭者,君以此思劳。”
最后,他朝我促狭一笑:“看来,你对圣人之言,知道的还不少。不过,此话出自荀子,并非论语。”说罢,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多谢陛下指教。陛下所言,可是君主之哀,君主之忧,君主之劳?那陛下可知,百姓之哀,百姓之忧,百姓之劳?”
他起了身,正色道:“你不愿入朕的后宫,可是想入朕的朝堂?”
我忙摇了摇头:“朝堂之事,我知之甚少。我所知,唯有阖闾之事,唯有平民之事。”
“那你所谓的百姓之哀,百姓之忧,百姓之劳,是为何?”
“我乃平民,我知道,平民百姓没有时间感慨器存人亡,以物伤怀。他们忧心箪食瓢饮,忧心田租赋税,忧心酷吏横行,他们劳其体肤,侍桑弄蚕,忙于耕织,披星戴月。有人怕天寒地冻,衣裳正单,可有人心忧炭贱,宁愿天寒。”
他有些诧异地看向我,但并没有打断我的话。
“陛下既知论语,哦,不,荀子之言,那么必然知道后面那一句‘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陛下为君,但为君者,不应当只知道君主之事,也该体会百姓之哀,百姓之忧,百姓之劳才对。”
他讶然叹道:“你一个舞女,竟有这般见识。所以,你想让朕怎么做?”
“大汉天子之中,我最钦佩之人,乃是孝宣皇帝,兴于阖闾之中,知百姓疾苦,所以能励精图治,令百姓称道。陛下应当向您的祖父学习,去那市井之中,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去哀庶人之哀,忧庶人之忧,知庶人之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稍许,也许有半炷香的时间,我听见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去看看也无妨。”
我舒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又从我耳边传来:“不如,就去你的家乡,豫州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