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们既吃了邻家的兔子,好歹需上门道歉才是。”这日,我对王公子说道。
“道歉?不过是一只兔子而已。”他挑了挑眉,感到不可思议。
“我的邻人,生活艰难,一只兔子,也是生计。”
这位邻人,正是周二郎的侄儿周义。
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是在周家大母的丧仪上。
他那时只有十二岁,因相依为命的大母自绝于世,而惶然无措。
一旁的屋室挂着白帷,里面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哭泣。天地间一片萧瑟,日轮不见踪影,天色惨淡,像是一张巨大的灵幡。
正是八月秋高,风只是呜咽,号声却不绝于耳。
妹妹悄声同我说道:“这是周家大母的大孙子,如今十二。听说,他自阿母离开之后就变得孤绝了,如今养大他的大母走了,他竟是一滴泪都不流,真是个怪人!怪哉!”她说罢,转身与悼唁的众人一同那走进了间挂满了白帷的屋室。
而我朝那个男孩走了过去,并不知道我能为他做些什么。那些慰藉与节哀的话,太无力了。
“哭出来吧。”我情不自禁对他说。不知怎的,我自己也鼻子一酸。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怎么突然来到了他的面前。我们并不熟识。
“阿弟,哭出来吧。”我这样说,我的眼泪不知为何也往下淌。我说不清我在悲戚什么,也许是悲戚自己,也许是悲戚命如草芥,生如蜉蝣。
“姊姊,我没有大母了。”他低低地对我说。我淌着泪水,点了点头。
“姊姊,我没有大母了。”他的眼眶慢慢地变红了,从那眼底里泛起了泪花。我淌着泪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姊姊,我没有大母了。”他一遍一遍说着,这哽咽终于变成了嚎啕,这泪水压抑了太久,就像堰塞的河流一样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洪水,滔滔不绝,绵绵不断。
大母逝世,叔父服役,随即又从长安传来了亡殁的丧音,侄儿早产,叔母悲痛欲绝。接踵而至的悲伤让这个男孩越发像一株飘摇的竹子,脸庞瘦削,骨骼分明,倒是显出一丝坚毅和倔强。
后来,他在寒天雪地中帮我阿父担水,我同他有了第二次交集:“快进屋来吧,不如一同用晌午饭?”
他的脸经过了寒风,又突然迎了屋里的热气,变得很红:“不必了。我家去就成。”他的目光却落在了案几的书卷上,露出了些许好奇的神色。那正是我从墙根脚下寻得的书卷,正好用来打发漫长的冬日时光。
我心里一动,问道:“你可识字?”
他摇了摇头:“先前听闻阿爷是文人,同咱乡里人都不一样。”他停顿了一回,又问,“姊姊也识得字?”
我点头道:“你若是想识字,得闲之时,可随时来这里,我虽不才,但应当可以教你。”
他犹疑着问:“我不明白,一个农人,识字有何益?”
我正色对他说道:“你以农人自居,觉得农人不该读书,或是,读了书,便不应成为农人。是不是?不过,我要告诉你,自古以来,农人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你可知秦末的陈涉?”
他摇了摇头。
“这也是一个农人,甚至比你还不如,他无产无地,只是一个佣耕之人,可他又与他人不同,有一日,他对其他一同佣耕之人说道:苟富贵,勿相忘。其他人笑话他,佣耕之人,何来富贵?可他却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他大惑不解:“鸿鹄之志?这个佣耕之人既有远大志向,后来又成了什么事业呢?”
“他年稍长,便带领一众农人戍卒揭竿起义,暴秦覆灭,其有首倡之功。他还说过一句尤其鼓舞人心的话。”
我说罢,便拾起了一根已经烧成焦炭的木柴,在雪地里写下了这几个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皱了皱眉头:“这是何意?”
“西楚霸王项羽当年观秦始皇帝游会稽,看着秦始皇的车驾,他说:‘彼可取而代也。’与这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一样的。”
“彼可取而代也?”他神色愈加迷惘。
“是,无论一个人出身如何,都不能自轻自贱,无论是项籍一般的落魄贵族,还是陈胜吴广一般的佣耕农人,都有自己的力量。这力量可大可小,小可以做好自己的本职,养一个家庭,而大,可以突破自己的出身,成王成侯,也未可知。大汉的太祖皇帝,也不过是沛县的一个小吏,一个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