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客栈的伙计将一碗煎好的汤药端进房,笑眯眯地开口:“道长,按您的吩咐,四瓢水熬成一碗,丁点儿都不带多的。”
贞白颔首,接过汤碗:“辛苦了。”
“您客气。”伙计端着托盘带上门离开了。
贞白将药碗搁在矮凳上,瞅着榻上的人斟酌须臾,便伸手捏住他双颊,将一勺汤药灌入他微张的唇齿中。药汁滑入,浸润他原本干燥到几乎撕裂的咽喉。
修士的喉结上下滚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只觉一股清苦在口中蔓延,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入。他想抿紧唇,奈何两颊被人用力禁锢着,迫使他不得不一口一口咽下去。他勉力撑开眼皮,却只能半睁半合地撑开一条缝,涣散的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中透出来,好似被一排帘子遮掩着,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剪影。
贞白的手一松,那张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了几个指痕。
强撑着一丝混沌的意识,修士张了张嘴,虚弱地挤出两个字:“冯……天……”
估计是那个与他同行之人,一早被抬回县衙时,贞白见到了。冯天早已殒命,尸体已经腐烂,想必在乱葬岗里就已不幸身亡,却被他不顾一切地带了出来,还有那个闯入乱葬岗的王六,想必也是被他拖出来的。明明已自身难保,却连个亡人都不愿抛下,光是这份侠肝义胆,贞白亦是动容的,否则她也不会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地给他灌药。这个人,许是值得她救一回。
她搁下汤勺,在瓷碗里碰出轻响,淡淡道:“尸体送去了县衙,等你能下地了,再去认领吧。”
修士双眸紧闭,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此时包子铺老板寻到客栈,想请贞白前去瞧瞧王六的尸身。县衙那边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王六是滑了脚,脑袋磕在了石壁上摔死的。但毕竟是死在乱葬岗那种地方,包子铺老板才特地来请贞白走一趟,加之王六即将下葬,也需要请道士择吉地。
贞白刚想拒绝,就见对方掏出钱袋奉上,正是昨日王六媳妇儿摸出来的那一包。
她自出世以来就一路穷困潦倒,如今连玉佩都给抵押了,若是手边再无银钱,兜里那几个铜板只够再续一日房钱。所以即便贞白不修此道,斟酌须臾还是收下了,她在修士心口压下一道符,便跟着包子铺老板出了门。
刚踏入王家小院,就见一口黑棺停在堂屋正中,妇人一身丧服跪在棺椁前,潸然泪下,哀痛憔悴。她麻木地往盆里丢着纸钱,动作迟缓,被火舌舔到手指也毫无知觉般。那模样,着实凄惨可怜。
贞白冷目一扫,视线停在院角一簇青竹上。深秋之际,这竹子未免太过繁茂。贞白略一思索,想起初次在县衙见到王六的情景,他被杖责扔出大街,恰巧挡住她的去路,那一瞬她分明在此人身上捕捉到一丝阴气,所以站定未动。之后又听说他被失踪的女儿托梦,贞白以为是他女儿香消玉殒,化了阴灵寻回来让父亲前去找寻自己的肉身。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贞白抬脚迈过门槛,进到堂屋。妇人抹掉泪,撑着棺椁一角有些吃力地起身,强忍着悲伤相迎:“道长。”
贞白向来不会安慰人,只道了句“节哀”,便绕到灵前,探了探死者。就如官府所说,死者除了头部撞伤别无异样,只是……
贞白目光一沉,转头问王六媳妇儿:“这院子里的青竹一直都长青不败吗?这都深秋了,也不见一片落叶。”
包子铺老板闻言,走到院子里一瞧,难掩讶异,濒临冬季,四处的花草树木都已逐渐枯黄凋零,怎么王六家这竹子却还郁郁苍苍生机盎然,仿佛正值春盛。
妇人道:“说来也怪,原本这竹叶都快掉光了,谁知一个月前的某天,突然冒出了新芽。”
贞白神色一肃:“一个月前?”又是一个月前。
妇人点点头:“是啊,突然枝繁叶茂的,王六还高兴了一阵,说咱家这是块风水宝地,谁知……”说着有些哽咽,生生把话头压了下去。
见贞白脸色不对,妇人战战兢兢道:“这竹子,有什么不妥吗?”
贞白并未作答,径直走向院角处,越靠近,那股阴冷之气便越浓重,竹下放置着藤椅方桌,想必平日是个乘凉的地方。贞白抬手,缓缓扶上竹竿,半垂的眼皮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浅声问:“这院墙后头,有坟冢?”
妇人一脸茫然:“没有啊,后面就是一片竹林,不过叶子也都落了,前头住着人呢,后头哪能是坟冢。”
贞白:“可是阳宅就建在了阴宅上。”
闻者无不战栗。妇人的声音有些抖:“道……道长,这话从何说起啊,我们一家搬来此地二十多年了,这院子是后来我们家挣了些钱,王六去找人扩建的,住了好多年,一直平安无事啊。”
“所以这些青竹是扩建的时候没有砍掉的吗?”贞白轻描淡写地说,“地下确实埋了堆尸骨,没有坟冢就是无坟无棺的无名尸,许是被人所害,怨气颇重。”
妇人脸色煞白:“不可能。”
贞白并不多费口舌去解释,只道:“顺着竹根一挖便知。”
包子铺老板一脸惊悚,犹犹豫豫开口:“要我……我去拿铲子?”
“现在不行。”贞白道,“这里还压着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