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濬絮絮叨叨说他的琴道,众人都听得懵懵懂懂,只有江朔曾听独孤问和众梨园弟子在习习山庄论过律吕之道,知道乐之道与武功有颇多相似之处,一路关锁重重,要想登峰造极亦是极艰难的。
广濬继续说道:“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便不再弹奏,而是侧耳倾听,感受自然之中所含的自然之法,只有完全有把握的时候才会弹拨一弦,刚开始是一日里也弹不了几下,还不是急了就是慢了,数月之后终于能弹对几个音了。”
江朔道:“我方才看大和尚手指不断弹拨,音律不断,所弹皆准,却不知道用了多少个春秋了。”
广濬笑道:“我这琴技得来却不是循序渐进,而可说是一蹴而就的。我每日里心无旁碍,只管与自然相唱和,对亦不喜错亦不忧,忽有一日,竟觉体内有风流动,与自然相通,内外如一,从此以后所奏之曲,与万物如一,再无违和之处。”
江朔心念一动,广濬所说“体内有风流动”,莫不是“炁”?忍不住问道:“大和尚,你琴技成就之际,可还有别的变化?”
广濬道:“此后我似乎人也变得身轻体健,跳峡过涧如履平地,走数十里山路亦不觉乏累……”
江朔心中暗暗吃惊,广濬这是不知不觉之中体悟了一门内功修习的法子,这门心法除了能匿踪藏炁,更能固本强体,只是他自己尚不知晓罢了。
又一想,北溟子也好,广濬也好,他们自创的修炼法门,无不是道法自然而来,恐怕几千年前,最早体悟到内功修炼之道的武学第一人,也是这样从自然变化中得来的灵感。
江朔这才完全理解了《玉诀》所载“炁自先天,炁体源流,从心自然”一句所揭示的武学最本源的道理。
江朔悟得此道,忽觉体内之炁感应自生,如罅中涌泉,汇流成溪,又聚为江,终归大海,炁之所生似乎无穷无尽。
他忙坐下,闭目运功起来,罗罗刚想问他做什么,浑惟明却懂得此中关窍,忙一把将她拉到一边。
广濬见江朔忽然坐下,也觉奇怪,但忽觉身边的炁起了变化,他虽不懂武功,却懂得炁体源流。当即信手一拨,弹出一音,此音正合江朔内力运行之经脉。
十二律吕亦源自自然,上应二十四节气,下应人体阴阳十二经脉,江朔每行一经脉,广濬便变一调,与之相和。江朔一个大周天行下来,广濬便完成了一组二十四调的曲子。
只是这曲子藏乎自然之中,众人皆不可闻,只有江朔听得真切。
他但觉广濬以琴音为自己作向导,上天入地,穷尽其妙,便如蒸海为云,兴而作雨,落地成洼,最后渗入地底,汪洋自恣的内力潜入四肢百骸之中,不复可见,却又无处不在。
江朔功行圆满,长吁一口气,奇怪的是他心中竟无涟漪,似乎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个天下最简单,最明了的问题,并不足喜。
广濬笑道:“这位江小友竟有如此天赋,贫僧苦参十五年,小友却一朝悟道,看来惠能祖师所言非虚,禅宗法门是顿非渐。”
江朔起身叉手道:“全赖大和尚点拨,如非琴音导引,我纵明其理,亦不得其门而入。”
广濬穷尽一生所悟之理,江朔一时三刻就全盘领会,若换做普通人,怕是要愤愤不平,或怪老天不公,或怨江朔偷师,他却没有这种凡俗心思。
自悟道以来,广濬虽从来不觉得孤独,却也略感遗憾于无人能体悟到他的所思所感,今日江朔竟能与他相和,虽然江朔未发一声,未吟一音,但分明是再相和!
江朔和广濬互生知音之感,互相揽住对方的双臂,一齐纵声长笑起来。
大殿中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纵是浑惟明,也达不到二人此刻的境界,自然无法理解他们此刻的喜悦。
孙仲终于忍不住问道:“高僧,可有人托付你什么事么?”
广濬奇道:“何人?托付何事?”
孙仲和崔圆闻言都是一惊,对视一眼,崔圆换了一种问法,道:“寺中只有高僧一个人住,还是有人挂单?”
广濬笑道:“普贤寺废弛已久,既无香火又无供奉,何来僧人挂单?”
孙仲和崔圆大感失望之际,却听广濬道:“原本十几年来都是我一人在寺中……”
孙仲忙问道:“现下呢?”
广濬接口道:“现下却又多了一个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