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真的逃了。
就那么头也不回地,将生他养他的娘亲远远地丢在了身后,丢在了那个烈火熊熊、鬼哭狼嚎的地方。
那时候的枇杷想,若是真有人间地狱,大概就是身后的那副场景。
——那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一个从地狱中逃出来的,该死又没能死掉的鬼?
而且就算他真的逃了,能逃去哪儿呢?
枇杷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祠堂后面的洞子。
话说回来,又是为什么而逃呢?
他爱的,爱着他的,或许爱过他的,那些通通都已经不在了呀。
活着……
好像就是为了娘亲临死前的那个眼神。
枇杷甚至分不清,对方那时执意让他离开,究竟是真的希望他活下去,还只是不想他死在自己的眼前,免得死了也要受到拖累,死了也不得干净。
枇杷不知道。
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着。
后面跟着那些方才醒过味、于是匆忙追赶上来的村子里的其他人。
枇杷知道自己跑不掉的,但是他想至少尽可能地逃得远些,逃到娘亲看不见的地方,就像自己答应对方的——‘有多远滚多远’。
枇杷是幸运的。
若换了平常,不说他此刻的糟糕情况,就是吃饱喝足没有一点外伤,又如何跑得过那些手脚具足的成年人。
可今时不同往日,经过昨夜的毒药汤子和刚才那一番烟熏火燎的洗礼,能够分出来追赶他的人力已经十分不易。
所以,凭着他在树丛中的躲闪隐藏,竟然一路也逃到了山顶处。
此地地势平坦,所谓的山其实也没有多高,但真到了山顶处,还是能够将下方的景物尽收眼底。
枇杷还是第一次走到这里,却是无心欣赏周遭的景色。
只转过身来看着不远处那些气势汹汹的人们,每一个人每一张面孔每一副狰狞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然后释然地笑了。
那些人大约是见到孩童走到了尽头,身后已是无路可退,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纷纷停下脚步。而是优哉游哉地站定了,围作一团。
他们断定孩童已然走投无路,所以可以像对待陷阱中的老鼠那样,漫不经心地逗弄戏耍一番。
毕竟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缺幼童,顶了天了又能翻出如何的花样,到了最后不还得乖乖地束手就擒?
他们期待着看见那张脸上浮现的惧怕惊恐之色。
也许人类天性里对弱小的事物就有着本能的破坏欲,这种破坏欲在一个人的心里尚且可以通过社会规范与道德加以约束,但当一群抱有同样心思的人聚在一起,他们便可以肆无忌惮地释放这种恶意。
毕竟法不责众……
也毕竟,这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祖宗家法才是最高的法,他们也正是为此而聚集到这里,为了捉拿破坏规矩、蔑视神明的妖邪之子而来。
于公于私,都占尽了道理。
可是,那穷途末路的孩童转过身来,满身的血污狼藉,乍一看简直没个人样。却只是麻木着一张脸,并没有丝毫预想中的惊恐乞求的神情
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底的神色默默地,竟有些像是那已经死掉的女人的眼睛。
显然不止一个人想到了,那些人都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鼓,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压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孩童忽然微微地笑了,那双空洞洞的眼睛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忽然间后退半步,紧接着身子一歪,整个人便直接消失在了空旷的山顶处。
枇杷最后看到的是高高的天空上大团大团的云朵,白色的,无忧无虑的。
一直凝滞的空气仿佛被他下坠的动静所搅扰,风声呼啸间,此生种种从眼前倏忽而过,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走马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