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笑着和旁边的人对饮了一杯酒。眼角余光却看着魏大智吩咐了几句,那递话之人就急冲冲地离开,看那方向似乎是往内院去的。
都察院四品佥都御史齐为民扫过来一眼,故意感叹了一声转移话题,“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岁月不饶人,脑子就是没有年轻的时候转得快。看看顾兄的春秋笔法,周敏之这棵大树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倒了,那边……的小鱼小虾如今急得双眼一抹黑。”
顾衡脸上带着笑没有说话。
坐在右首的康先生动作舒缓的放下筷子,转头看着两人笑道:“我不过回了一趟老家,京城的格局就变了许多,这里头难不成还有济川的手笔?”
济川是顾衡的字,此间康先生的年岁最大又曾经是顾衡的老师,所以也没谁觉得不妥。但齐为民多年在地方为官,极善于察言观色心思如尘,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悦。
端王温和的看着一干器重僚属,“都不要妄自菲薄,你们都是朝廷的栋梁。周敏之刚愎自用目中无人,得到如今恶果是迟早的事。顾衡不过是因缘际会帮着查实了几件事,不能把周某人的倒台全部归属在他的身上,这话传出去难免有人说他轻狂。”
齐为民眼神动了动,摊手一笑道:“这里也没有外人,都是一心一意追随王爷的。我只是觉得小顾大人往日里文采出众,却没想到他拿捏人心也是一把好手。那位济南乡下的童姓老婆子,竟然成了扳倒周敏之的一把钢刀……”
这一仗的确干得漂亮,一环紧扣一环摧枯拉朽竟让对方无还手之力。以小搏大的火候把控尤为精妙,可说是朝斗的典范。端王半挑着眉梢朝顾衡无声笑了一下,缓缓摇头倒没有再阻止。
康先生高坐不动,眼睛却有些艳羡地看着堂上诸人轮番给顾衡劝酒,耳朵尽力捕捉着众人口中的每一个字。
这就是当年一时倦怠痞懒没有寻得正经官身的下场,此时他无比后悔当初为何畏难不涉官场!如今无论自己怎样努力,与这些生机勃勃的年轻官吏总有些隔阂,甚至连得到的消息都有些滞后。
这回名义上是返回老家,但实际上他却是带着端王的庶长子苏谡长途跋涉一路拜访了几位当世大儒。
所幸没有白跑,一位济州的白沙先生极其喜欢苏谡的聪明好学,已经答应将他收为关门弟子。而这位白沙先生的师傅就是鼎鼎大名的陈寒山,那位可是真正的帝师,是天下文章的至高泰斗。
苏谡虽然在出身上有瑕疵,可是只要位列寒山先生与白沙先生门下,无异是在自己身上加大筹码。眼下朝堂上的局势已经渐渐明朗,日后……说不得或可在这上头一争高下。
顾衡不自谦也未自傲,看着众人泰然解释了一句,“周尚书自视过高,鱼与熊掌俱想兼得。舞弊的祸事暴露出来后,又想把责任推在死人头上。如此贪占虚名之人,也怨不得别人找他讨要说法。”
康先生一向多思,加上一向关注王府里和顾衡的动向,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心里升腾起一股近乎嫉恨的感慨——有这个人在端王身边,恐怕别的人再能干再出彩都没有出头之日。
齐为民状似无意地又赞叹了几句,还向康先生敬了几杯酒。絮絮叨叨地说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顾衡如此年轻有如此作为,真是羞煞旁人……
一旁坐着的户部清吏司郎中方熬同扯了扯他的衣角悄声道:“我怎么觉着你有些针对顾衡,康老头那副样子明显不希望这弟子更受王爷待见,你却老往前拱火……”
齐为民见周围无人注意,稍稍缓了口气道:“周敏之倒了台,王爷要加显现于人前。谁知道咱们这里有多少人盯着,要是让别人知道端王殿下手底下的人早早就拧成了一股绳,只怕很多人就更要睡不着了。”
说到最后,大拇指还朝头顶指了指。
方熬同张大了嘴巴左看看右看看,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老齐,我的心眼儿的确不如你……”
齐为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压着嗓门轻声自嘲道:“我的的确确看顾衡不怎么顺眼,那小子年纪轻轻已经成了大理寺的少卿。看这样子,他明年的官阶肯定就比我高了。青年才俊又受重用,眼看仕途一片光明,叫咱们这些老朽之人情何以堪?”
方熬同在莱州做了几年县令,可以说是看着顾衡一步步青云直上的,说起来情谊要深厚一些。听了这话心总算落了下来,抿了一口酒笑道:“这康先生一向清高自许……虽然是顾衡的师傅,但我总觉得两个人相处之时总有些别别扭扭的。”
小宴渐进入高潮,各自交好之人围做一团拼酒。
齐为民冷眼看着康先生沉默不语地在僻静角落里独自饮酒,直到顾衡主动前去敬酒才矜持地举杯,师徒二人都一派和乐力图粉饰太平,终于微微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顾衡敬完酒后顺势坐下,陪着一起看水轩中的琴师操琴。
康先生悠然自得的听了一会儿后道:“你若是还当我为师,就撇开世事好生做学问,就是少掺杂些阴诡事也好。我虽然不知前段事的具体经过,但想来也是相当凶险。你侥幸取胜,可知会平白树敌几许?”
顾衡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与周尚书早就势同水火,他若是逮到同样的机会肯定也会置我与死地。就是没有私人恩怨一味置身事外,怎对得起殿下对我的厚恩?”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
康先生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也有些发紧,“你这招四两拨千斤的手法都是用得极妙,竟然用一个乡下老婆子就把堂堂一位尚书掀翻,这份锋芒毕露若是落在圣人的眼里就是招祸之本。王爷性子日趋稳重,咱们就要帮着他提前把事情尽量考虑周详。”
康先生精神虽然还好但是已经老多了,上一次见面时原本乌黑的鬓角已经花白,眼角沟壑深深地划拉在额角边缘。两道蜿蜒向下的皱纹紧紧压着嘴角,仿佛时时压抑着怒气。
周围人都在专心听琴,少有人注意这个僻静角落。顾衡默然半晌声音细微,“就是因为要思虑周详,您才提议让刚及笄的大郡主和亲北元,让俞王妃年纪轻轻就自绝于世,让这世上多了个没娘的失怙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