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六月,天干物燥,炎暑难耐。
五更三点,天边星辰渐黯,熹光跃动,驱走漫漫的黑夜,迎来炙热的白昼。
夜刻尽,昼刻始,都城正门那座宏伟巍峨的鼓楼准时擂响第一声报晓的晨鼓,再由沿街一座座鼓楼依次加入。
厚重洪亮的报晓声仿佛投石入水,一颗接着一颗,荡出一圈圈波纹,很快蔓延至整个长安。
梁国公府中,各院的门先后打开,仆妇们晃晃悠悠,三三两两穿廊而过,渐次忙碌起来。
素秋捧着盥洗用具快步穿过寂静的庭院,停在卧房外,敲了几声,得到应允,便推门而入,转进内室。
夏夜炎热,幔帐被两边的金钩钩着,一眼就能望见里头正卧着的美人。
柔顺如丝的长发铺在缎面薄被上,素白如雪的肌肤,因暑气而染上一抹粉晕,宛若塘里一株粉白的芙蕖。
美人已醒了,长睫映在一束微弱晨光里,轻轻颤了颤,原本阖着的眼眸慢慢睁开,绽出两汪盈盈水色。
“娘子还是醒得这样早,昨日夫人带着崔大娘子和阿翎小郎君去慈恩寺,折腾了大半天,定疲累得很,今日十有八九要多睡两刻,娘子兴许也能晚些过去。”
素秋的目光落到已经从床上爬起来的沈月芙脸上,见她脸色还有几分未完全恢复的憔悴,不由皱眉。
前几日才下过一场夜雨,浇湿了夜色,换来片刻清凉,又在第二日清早迅速恢复成炎炎的热浪。
夏日入眠,夜夜都是敞着窗的。月芙身子娇弱,便是在这一番冷热交替里,染了阵轻微风寒。
只是她虽病着,往赵夫人院里去晨昏定省的规矩却一点不能少。
“我没事,这几天已经好了,不用担心。”
月芙趿着丝履坐到镜前,拾起妆台上的鎏金双鸟花卉纹银梳,轻轻梳理起长发,见素秋还有些心疼的模样,不禁冲她安慰一笑。
清早过去服侍长辈,是做儿媳的本分。嫁进梁国公府这两年里,月芙没有哪一日耽误过这件事。
这几日偶感风寒,她那位阿家也不过多看两眼,冷冷叮嘱她,莫将病气传给旁人。
这个“旁人”,除了赵夫人自己,自然还有她的大儿媳崔氏和崔氏的独子阿翎。
梁国夫人赵氏不喜二儿媳沈氏,府里人人都知晓。今日,哪怕赵夫人起晚了整整一个时辰,月芙请安也不能晚一刻。
镜中女子眉目如画,微带憔悴清愁,笑起来时,又如春华初绽,驱走愁意,连泛黄的铜镜镜面都变得明亮耀目。
素秋望着镜中容颜,不禁呆了一呆。
月芙生的人如其名,样貌美丽异常,如天上的明月,又如塘中的芙蓉,亭亭而出尘,她跟在身边看了多年,仍偶尔觉得惊艳。
大约也正是因为美貌,月芙才能在沈家盛极而衰,家道中落的时候,依然嫁进圣眷未衰的梁国公府。
外人都羡慕她命好,恐怕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她在夫家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片刻后,月芙盥洗毕,换了件间色对襟齐胸襦裙,在窄袖衫外罩了件稍鲜亮的碧色宝相花纹半臂,又将一头青丝挽成单螺髻,插两股鎏金菊花纹银钗。
待收拾毕,桂娘也捧着食案进来了。
朝食是胡麻粥并几样蒸饼点心,天热,月芙没多少胃口,又忙着去赵夫人处,便只用了一碗胡麻粥。等到了赵夫人院里,才松了一口气。
院里静悄悄的,侍女们都绕着走,只有日常近身服侍赵夫人的春桃在。
见月芙来了,春桃笑着迎上来,压低声道:“娘子来了。夫人还未起呢,想是昨日折腾累了,要多歇两刻,今早忘了使人往娘子屋里知会,只好劳烦娘子稍候了。”
说话间,既没提要给月芙取一张坐榻,也没请月芙往阴凉的地方站。
月芙冲她笑了笑,便带着素秋立到庭院里,静等赵夫人起身。
素秋已存了一肚子不满,不敢发作,只好趁四下的人离得远,悄悄在月芙耳边埋怨:“哪里是忘了知会?分明就是存心的!否则,怎么不见崔大娘子,倒只有娘子你一人这么早赶来?”
月芙看素秋一眼,轻轻摇头,示意不用多说。
她明白,这些下人无非是依赵夫人的眼色行事,不用与她们计较过多。
虽然道理不错,要想真正做到毫不介怀,也有些难。
说起来,她与杜燕则的这门婚事,本也是赵夫人自己求来的。
赵夫人出身皇族宗室,祖父是太宗第十六子,得封临淄王。太宗子嗣众多,临淄王非嫡非长,并不受重视,到后来中宗即位时,更是淹没于众多赵姓皇族中,毫不起眼。
赵夫人生来心高气傲,不甘平庸,在那几年沈家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主动攀亲,求下了这一门儿女婚姻。
当时,月芙才十一岁,杜燕则也不过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