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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已逝(第2页)

“烤红苕,又香又甜的烤红苕。”

叶天问走出市委宿舍大门,一个背影佝楼、用围脖把头和脖子包得严严实实的中年妇女,把车缓慢地推向前。经过他面前时,她把脸朝叶天问侧了过来,问:“老板,要烤红苕吗?”两只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期待。叶天问一愣,眼前好像见到了多年前的母亲,面前摆着两笆篓的鸡蛋,木然地站着,每当有可能的购买者经过时,眼睛即刻活灵活现地放出光来。

“把剩下的几个都装上吧。”叶天问说。中年妇女一听,迟钝的身子顿时灵活起来,扯了一只塑料袋,把苕装好称了起来。

“九块五,老板,看称。”中年妇女边说边把称把子转了过来。叶天问佯装看了一眼,掏出十块钱递了过去,顺手接过中年妇女递过来的袋子,她在布兜里翻找五角钱的零钞,他抛下一句话:“不用找了。”中年妇女连声说了几句谢谢老板的话。

叶天问想着母亲,想着母亲用一笆篓一笆篓鸡蛋为他换来学费的艰难日子,原来盼望着儿子有出息,能够为家里撑起一片天。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他早日成一个家,可时至今日,他仍然没有满足母亲的心愿。他何时能有一个家,成为母亲最大的心病。

“是该成一个家了。”叶天问迎着车窗透进的风,轻轻一声叹息,如今已在卫津安身下来,他再也找不到理由来搪塞母亲了。

“你说什么?”司机侧过头回道,忽然闻到了烤红苕的香味,道:“烤红苕真香。”

叶天问不敢独享异珍,赶紧把红苕放在中间。出租司机腾出手来,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就往嘴里塞。叶天问看了他一眼,司机知道他的意思,自嘲道:“烤红苕皮脆,营养丰富。”嚼下肚后,又说,“烤的东西是原生态,消过毒的。”

到了医院住院大楼门前,叶天问开了钱就走。司机摇下车窗叫道:“老板,你忘了红苕。”叶天回头也不回:“你拿当夜宵吧。”司机又是几声感激的谢谢。叶天问在大厅里停了一下,转过身时,见出租司机在等客人的时候,有滋有味地嚼着烤红苕。

他真是饿了。叶天问舒了一口气,心想,中年妇女、出租司机,这些人的心思多么浅啊,在达官贵人和富商们为拜年送什么红包、馈赠什么贵重礼物发愁的时候,平时被城管追得四处躲避的小商贩,对于五角钱的意外馈赠感到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出租车司机只为吃到几个免费的烤红苕,感动之情溢于言表。那么,幸福的本质是什么?幸福属于过年为红包忧愁的达官贵人呢?还是属于为几只免费烤红苕而感动的下层百姓?还是属于像自己这样,平平淡淡却有着无数烦心事的普通人?

住院部三楼肿瘤科病房,此时笼罩着清冷悲戚的气氛。楼里虽然开着暖气,透彻的悲凉却能穿透骨子。叶天问走到医生护士值班服务站,见抢救室的门开着,一眼可以看到里面。两个人背对门站在床边,正在折腾什么。走廊上面壁站着几个人,还有几个围在门口,大家脸上都挂着同样悲伤的表情,好像有意回避着什么。叶天问站在门边,看到床上躺着一个赤裸上身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围在门口的几位年轻女人是记者,见到叶天问走过来,抬起头看着他,压抑着声音叫道:“叶部长。”

叶天问边朝抢救室里望,边问:“怎么回事?”她们朝室内呶了呶嘴,意思是叫他自己看。这时,白雅琪正好回过头来,满脸肃穆的神情,见叶天问站在门口,朝他点了点头,道:“来了?请您帮帮忙。”

原来和白雅琪站在一起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正用清水给床上的尸体擦洗身子。白雅琪在旁边帮忙翻着身子。叶天问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脑子嗡地响了一下,一股凄寒的感觉传遍了全身,思维也像僵住了一般,木木地问:“什么时候去的?”

“刚才,我见不行了,就给你打电话。”

出了这么重大的事情,白雅琪居然能够想起他,叶天问略欣慰,觉得应当帮她做点什么,问:“医生呢?”

旁边一位女记者答道:“医生只负责抢救病人,如果人不行了,他们的责任也就结束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家属自己的了。”

叶天问心想,这还真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呢。本想问她为什么不上前帮忙,一眼看到她惨白脸上挂着的恐惧神色,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一般人都恐惧死人,特别是大过年的,担心沾上死人的晦气,唯恐避之而不及呢,能够到医院里来看一看,算是仁尽义至了,还能要求什么呢?

叶天问感觉好像少了一个什么人似的,眼睛四下里看了看,问:“陈洪涛呢?”

白雅琪替姐姐抬着手臂,头也不抬,“失踪了。”

叶天问生气地道:“我打他的电话。”掏出手机翻到陈洪涛的号码,拨了过去。一会儿,手机里传来一个毫无生气的机械声音:“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白雅琪好像知道事情的结果一般,冷冷地说:“打不通的,说不定人家在天堂里等着姐姐呢,要不姐姐怎么会年也不过,急急忙忙地走呢?”

给尸体抹身子的女人盯了她一眼,白雅琪好像做错事了一般,把头低了下去。

“把背上翻过来。”女人声音很低,似乎很响亮很刺耳。在这个被死亡气息所笼罩的环境里,好像任何声响都是多余的,格格不入的。白雅琪弯着腰,伸出双臂努力翻动着姐姐的身体,但无论她作出怎样的努力,平躺着的尸体丝毫不动。白雅琪直了一下身子,肃着手把哀求的目光投向叶天问。叶天问像受到寒风卷袭一般,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退,不忍心见到白雅琪无助的目光,鼓起勇气挺身上前,问:“需要我做什么?”

白雅琪指了指姐姐,做了一个翻动的手势。叶天问一双手伸到半空就停住了,身子向后倒退了几步,睁大眼睛恐惧地看着床上的情景。

叶天问见过各种各样的尸体。在西藏的时候,还处理过在雪地里冻死和掩埋的尸体。当人们把遇难者挖出来时,尸体冻得像一具坚硬的木柴,但体形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微有脸色犹如人们所说的“死人一般苍白”。也见过因车祸而死亡的尸体,他们或断肢,或头裂,身体支离破碎,现场满地血腥,一遍狼藉。但是,这些尸体也还保持原来的形状。而床上躺着的女人,叶天问在不久见还见过,她那个时候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床上的尸体与他见过的女人,已经完全是另一番样子了。

原本应当丰泽圆润的女人变成了一具干尸,脸上的肉干瘪下去,颧骨突了起来,牙齿向上翕张,变得十分狰狞。令人触目心惊的还是胸脯,两只乳房已经被割掉,只剩下一圈疤痕绕着胸口。肋条骨一圈一圈地突现出来,好像扎绕着的钢圈一般。

叶天问碰上对面女人催促的目光,壮着胆子出手,和白雅琪一起用力,把僵硬的尸体翻了过来,背上也只剩下了一条干瘦的脊骨。叶天问强忍着悲痛,把头微微仰了起来,不忍面对这个刚刚逝去的生命。

净身是给死者穿寿衣之前,必须履行的一道宗教仪式。对面的女人用干净的布在尸背上轻轻擦拭一遍,然后又揭开薄薄的被单,顺着抹下臀部和腿部。叶天问本来抬着头,这时也禁不住瞟了一眼,丰厚的臀部已经不见了,两条腿就像两条干柴。如果不是事先已经知道死者的身份,真会让人觉得,摆在眼前的尸体就是一具保存上千年的木乃伊。

待尸体被擦拭过一遍,在叶天问的协助下,两人顺利地穿上了寿衣。白雅琪担心姐姐在天堂里遭受风寒,特意在素衣外面加了一条棉裤和一件草绿色的羽绒服。待擦尸女人用雪白的床单包裹尸体时,叶天问暗暗松了一口气,耳边听见低声的抽泣,回头见白雅琪看着与自己阴阳两隔的姐姐,泪水哗啦啦地流淌下来。他抬起手臂往她身后挡了一下,白雅琪顺势把头靠在他肩头恸哭起来。

叶天问轻声安慰道:“雅琪,别哭,别哭,节哀顺便,接下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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