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爷听后,黯然无语,告诉了他的老丈人蕉爷。
蕉爷听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高兴的状态,反而是面现茫然。
蕉爷半世沧桑,看透了人生。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心疾时而发作,总是胸闷气短。
夜间有时憋闷得睡不着,只能披上衣服下床,在客厅来回溜达。
眼望亡妻的照片,他时而想起年轻时的岁月。
那时他风华正茂、斗志昂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变老。
岁月,可以把所有功名利禄、恩爱情仇掩埋。
留下的只有一副垂垂老去的病体。
他和津门三少斗,和王爷斗,和总理衙门斗,斗龙海升斗,和胡八爷斗,和海爷斗,斗来斗去,对手都死了,他也是风烛残年,即将入土。
胡八爷的死,是一个时代的丧钟。
预示着,以蕉爷为首的津门老一代流氓,即将退出历史舞台。
正月初二这一天,蕉爷把三个姨太太都叫到家中,吃了一顿团圆饭。
陈三爷和沈心茹也作陪。
三个姨太太还是满面春风,热情地喊着“老爷”。
席间,蕉爷看了看三个姨太太,微笑道:“国香、巧贞、莲蓉,这些年,跟着我,吃苦了。”
一语双关。
物质上没吃苦,那方面,可能有点欠缺。
三个姨太太相视一笑,大姨太周国香说:“老爷,国香这辈子,能嫁给您,实属福分,高堂二老皆心欢,兄弟姐妹都沾光,哪有什么苦可吃?”
二姨太于巧贞笑道:“大姐说的是,我们能和老爷结成一家人,是这辈子的福,走在天津卫的大街上,脸上有光!”
三姨太孙莲蓉说:“老爷,您待我们恩重如山,下辈子,我们还高攀老爷!”
蕉爷淡淡一笑:“你们不恨我,已是万福!我呢,年轻时,是个混蛋,老了,是个老混蛋……”
“爹!”沈心茹幽怨地喊了一嗓子。
蕉爷呵呵一笑:“茹茹,让爹说说心里话,爹好久没说心里话了。”
陈三爷不置可否,只能低下头,听着。
蕉爷环视众人,叹道:“我这一辈子,争强好胜,处处不服输,老一辈创下的家业,我都守住了,蕉家祖籍四川,乾隆二十五年,迁至河间府,高祖父历任兵部侍郎、吏部尚书,至光绪年间,随从李鸿章大人协理北洋舰队,甲午海战、庚子国难,蕉家一门忠烈,绝无叛徒。”
全桌人,静静地听着。
蕉爷又道:“世事变迁,人生无常,武昌起义,清廷灭亡,袁公入京,提携乃父,遂成北洋中流砥柱。后来,袁公糊涂,公然称帝,遭天下人反对,一片喝骂声中,驾鹤西去,我由京返津,领总理衙门通商口岸理事一职,从此开启了和洋鬼子打交道的日子。有人骂我是汉奸,有人骂我是忠臣,我都无所谓,总之在我职权范围内,我是寸土必争、寸利不让!中原大战,我险些落井,几经周折,东山再起,平提督、灭三少、败流氓地痞,获政府勋章,加升通商口岸大总理,红极一时,人生巅峰,何其荣耀!”
三个姨太太眼睛里散发出敬佩的目光。
蕉爷话锋一转:“我时常想,我成功了吗?如果成功是金钱衡量,我成功了。可我又伤痕累累,一败涂地!早年龙争虎斗,害得我妻子流离海外,8岁女儿,骨肉分离,我自己更是身心受残,变成了一个废人!”
“爹……”沈心茹心疼地看着蕉爷,“别说了。”
蕉爷豁然一笑:“茹茹,让爹把心里话说出来吧。”
陈三爷伸手安抚沈心茹,道:“让爹说吧。”
蕉爷长叹一口气,道:“我这大半辈子,其实没睡过几个安稳觉,表面上风风光光、权倾一方,实则心里一刻都不敢放松,每天、每晚、每月、每年,都在琢磨,都在算计,任何一条线踩不好,都会翻船。《红楼梦》里有一句话:大有大的难。船大吃水,尾大难调,接手远东贸易公司,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但没办法了,已经这样了。我这辈子,对得起朋友,对得起同僚,对得起兄弟,唯独对不起家人。对不起我的亡妻,一生担惊受怕,跟着我没过几天好日子,对不起茹茹,在她最需要父亲陪伴的时刻,父女隔海相望,对不起国香、巧贞、莲蓉,让你们守活寡!”
“爹……”沈心茹眼泪流下来,“别说了……别说了……”
“老爷……别说了……”三个姨太太落泪。
蕉爷深吸一口气,道:“更对不起若水,若水是个好孩子,是我一手把他逼上绝路,几次陷他于绝境,我一次次地想杀他,一次次地对他敲骨吸髓,利用他对茹茹的爱,把他变成赚钱的机器,我从来没把他当家人,即便他和茹茹在一起了,我依然和海震宇做了利益交换,用他的命去换茹茹的命。这一切,若水都知道,可他从没报复我,从没记恨我,依然坚定地爱着我的女儿,疼着我的女儿,用命去换取我女儿平安……”
说到这儿,蕉爷已老泪纵横:“我这一生,从没对一个男人愧疚过,唯独对若水,我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