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工先配合地说:“行事是无赖了些,对不住圣人之道。”
元狩帝不赞同:“当官的又不是教学的先生,应权通变为重,何必处处遵循圣人之道?他这行事是自成一道,邪了点,无赖了点,但是歪打正着。不过也是因此,朕才知道原来漕运利润如此丰厚。”
他变了脸色:“最多时年税不过一百五十万,还是在户部管辖时才有的入税数目,朕还以为这是个穷行当,还以为之前是户部管辖有方,最近思索要不要废了这没用的新衙门,把府内漕运重新交到户部手里。杜卿家,你说是不是朕这几年太心慈手软,以至于人人都能骑到朕头上?去年的江南科考大案、淮南大案,不足以震慑底下这般文武大臣吗?是不是非得逼朕把人全杀光了,才知道真正的害怕?”
杜工先连忙跪下:“陛下喜怒。”
元狩帝脸色阴晴不定地注视着杜工先,他现在已经不想猜测杜工先的用意,这帮文武大臣行事做人之前只会考虑先保全自己,先为自己捞好处,然后才是朝廷、才是他这个皇帝,最后才是百姓。
漕运商税的问题一直在那里,此前被户部把控,杜工先不能越权管理,缄默以对尚可理解。
之后府内漕运被划分到税务司,交由杜工先管理了几年,他必然了解其中的阴私,还是选择沉默。
元狩帝懒得猜测究竟是什么改变杜工先的想法,让他打算捅破府内漕运的阴私,只知道他即便想捅开这事也不敢得罪他人,便将赵白鱼招了过去,交由他来做事。
赵白鱼无疑是最佳人选,他是把锋利的好刀,身后无门无党,有救恩师和淮南大案在前,有小青天之声名,加上他本人能力出色,即使搅出祸事来也不会对己身损伤太大。
杜工先有心改变府内漕运贪腐严重的问题,也是真心欣赏赵白鱼,有意栽培,但是算计、利用赵白鱼也是毫不手软。
为官之道在于权衡,在于如何将利益最大化、损伤最小化,杜工先也算是把这官当到极致。
“东宫于漕运一事,渗透多少?”
杜工先:“京东、淮南、河北、河东四省和京都府漕运都在户部掌控之下,其中以京都府和淮南省漕运最发达。经黄河洪涝和淮南大案的敲打,又有夜市开放、商业繁荣的驱动,外省漕运商税贪腐有所收敛。至于府内漕运……与其说是东宫渗透,不如道是与百官息息相关。”
元狩帝:“仔细说。”
杜工先便将百官俸禄不足以养活全家,不得不令人私营产业,从事各项商业等来维持较为舒适的日常生活水平的现状一一说明。
元狩帝:“大景开国初期,内忧外患,国家缺钱,的确给不了太丰厚的俸禄,但是大景恢复前朝废除的职田制,每个朝廷命官根据品级大小均可获得一定数量的职田,用以补充官员俸禄,难道还不够满足他们的胃口?”
杜工先:“虽有职田,但赋税更重!”
元狩帝牙关处的脸颊肌肉格外紧绷,显然处于愤怒中:“这么说,还是朝廷不够厚待的错?”
杜工先磕头,不惊不惧地说道:“臣惶恐。但如陛下所言,大景开国内忧外患,天灾人祸不断,国库内库亏空严重,天下皆知,为此创前朝未有之举而开放夜市,希冀以商税补足国库,改善民生,但商业鼎盛非一朝一夕之事。国库是举国之财富,而财富取之于民,民间赋税繁苛,百官有朝廷赏赐的职田尚且艰难度日,底下平民无官无爵,本就依靠四时天气决定来年是否能吃个饱饭,遇到收成不好的年岁,还得交大半的税去供养朝廷打仗,或是去救另一个正饱受天灾折磨的大省,可这些本该由国家、由朝廷一力解决,而不该让百姓承担,不该让百姓连饭都吃不饱。”
元狩帝:“这和户部贪墨漕运税银有关?如果没有户部这些年没有贪墨税银,光府内漕运交上来的税银就足够解决国库和内库一部分燃眉之急,不必加重百姓赋税。”
杜工先:“漕运税银虽数目可观,但相对来说还是杯水车薪。而且由小见大,见微知著,百姓赋税繁重,商税名目混乱,杂税繁多,臣曾闻京都府下辖县每十里就有一个场务驻扎,对过路商人收取过路税,商人往往还没出省就被杂税压得苦不堪言,反而户部定下纳税名目,规定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行商,只要缴纳一定额度的商税便可一路畅通无阻。漕运税银被贪墨,但户部没动其他商税……”
文德殿里,杜工先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
而此时在京都府内一家酒楼人迹罕至的后院厢房内,东宫、五皇子正宴请赵白鱼。
今日三人皆不着公服,前两人是一身轻便的直裰,外罩一件做工精致的氅衣,打眼一瞧就知是仕人阶级。而观赵白鱼今日穿着,内着交领白衫,外罩一件杏黄色直裾大袖衫,既像文人、又像闲赋在家的居士,难得穿着颜色鲜嫩的衣服,衬得他多了几分活泼之气。
“赵卿,坐。”太子倒杯酒,亲自递给赵白鱼。
赵白鱼做出不胜惶恐的姿态接过酒杯,没喝,开门见山地问:“殿下邀臣前来,是为私事还是为公事?”
太子:“两者皆有。”
赵白鱼低眉垂眼,做出温驯姿态,说出的话却半点也不客气:“若为私事,臣与殿下无甚私交,更无私情,并无私事可谈。若为公事,还请殿下到税务司找微臣。”
五皇子双眉倒竖:“赵白鱼,你少唧唧歪歪有的没的,我们所为何来,你心里有数!你既然开门见山,我也直白地告诉你,府内漕船商税可以归你漕运衙门管,但也必须允许户部插手!”
赵白鱼放下酒杯,不留情面:“那没什么话好说,就别浪费时间了,臣先告退。”言罢起身就要走。
“你不想知道户部这几年收的漕运税银都花到哪去了?”太子忽然开口。
赵白鱼脚步不停:“要是您愿意把户部真实账本拿出来给臣看,臣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