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在审判塔里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睡到自然醒的日子,这是第一次在凌晨三点被敲门声吵醒。
“克里斯殿下,您该跟我们走了。”没给克里斯说“请进”的机会,克拉伦斯同一位克里斯不认识的女法师就不容拒绝地将房门从外面打开,来到了克里斯面前。
衣着凌乱的克里斯大脑空白了好一会,才想起今天已经是德米特尔口中的“审判日”了。三天前德米特尔来审判塔见过他,告知了他一些消息,后两天他一直在审判塔里待着,想看看穆拉特或别的什么人会不会出现并向自己交代点什么,但结果是并没有。
“凌晨三点,这个时间让我去接受审判,向救主忏悔?”你们的主都还没睡醒吧。克里斯对审判廷给他选定的出发时间表示抗议。
克拉伦斯一如既往地绷着他那张仿佛写满了“公事公办”的脸:“您需要在四点之前赶到中央教堂,接受教皇冕下亲自为您准备的洗礼。”
教皇安德鲁……好吧,他和安德鲁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意识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教皇安德鲁想整自己这个不受宠的三王子兼半个法术罪犯都太容易了,克里斯决定先忍耐下来,等自己有了足够的实力以后再找安德鲁算账。
在克拉伦斯和另一位女法师的盯视下,克里斯换上了教会为他准备的着装。不知道今天审判廷是不是将坎德利尔的所有法师全都召回了塔里,克里斯的视线刚随着脚步越过门框,便和一排排夹道的法师长袍撞了个正着。坎德利尔中央审判塔比法穆镇的审判塔要大得多,但因为平时法师们外出执勤的数量也比留守塔内的人数多得多,在克里斯的印象里,和时常能看到不少法师在回廊里行走的法穆镇审判塔相比,坎德利尔中央审判塔总是显得空荡荡的。然而此时此刻,坎德利尔中央审判塔的回廊几乎被法师塞满了,克里斯视线所及,没有一丝空隙。这是克里斯第一次意识到,诺西亚的首都坎德利尔,竟然有这么多法师在镇守。
虽然处在克拉伦斯和另一位女性大法师的“押送”下,但克里斯并没有自己在被“押送”的自觉:“今天怎么这么多法师都回……”
“别说话。”克拉伦斯打断他。
克里斯乖乖闭了嘴,却开始由衷地想念起亚尔林和莱因斯来。亚尔林和莱因斯可比克拉伦斯和善多了,不仅不会凶巴巴地让他闭嘴,甚至还能耐心地为他解疑答惑。
在克拉伦斯的带领下,克里斯顺利在四点前赶到了中央教堂,见到教皇安德鲁并接受了洗礼。十分难得,平时看到克里斯出现就要皱眉的安德鲁今天竟然一点都没有刁难他。
洗礼结束后,克拉伦斯同另一位女性大法师将克里斯带回了坎德利尔中央审判塔。只是这一次,克拉伦斯在塔外停下脚步。克里斯还没来得及问点什么,就看到这队押送他的法师列成一个古怪的阵型。随着克拉伦斯的默语,无数道不同的法术力量涌向克里斯前方的门扉。一个古怪的法阵于高塔底端亮起,在这一瞬间,克里斯忽然能看清塔内每一位法师的动向——他们无一例外地催动起法术力量与自然共鸣,而力量波动涌向高塔顶端。塔顶的房间被一圈神圣的光晕笼罩其间,使外界的人无从窥视。
与克拉伦斯同行的女法师单手打开了高塔最外间的大门。无名的风将她宽松的法师长袍吹得猎猎作响,无数神秘的光芒涌向她背后的门扉,使她的剪影看起来仿佛教会传说中那种古老圣洁的天使。
“克里斯殿下,请您独自一人用双腿登上坎德利尔中央审判塔。皇帝陛下的代表团、戴纳大人、霍朗大人,以及世俗教会的代表团,将在那里等您。”这是克里斯第一次听到这位女法师说话,她的声线很悦耳。
意思就是,让他爬塔?克里斯愣了一下。虽然坎德利尔中央审判塔确实比一般地方的审判塔要高,但是始终还在正常范围内。这也没什么难的。看克拉伦斯郑重其事的表情,他还以为他们给自己准备了什么“大礼”呢。
克里斯看了一眼那位握着门把手的女法师,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克拉伦斯,缓缓踏进了前方这座他熟悉无比的高塔。
“吱”的一声,高塔大门被关上了。克拉伦斯同那位女法师没有跟上来。克里斯抬起头,缓步向前。随着四周充盈的法术光芒流窜,塔内的景象忽然变得怪诞起来。围在回廊内的法师们在克里斯眼中渐渐“虚化”,仿佛受到火焰炙烤后融化滴落的油画颜料。克里斯踩上台阶,却在一瞬间感觉到了世界的颠倒。他的身形不受控制地要向上“坠落”,这让他下意识抓住了身侧的扶手。但同时,这个动作也使他发现,原先站满整个高塔回廊的法师们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扭曲、诡异的古老壁画。它们凭空出现在虚空中,由光影拼凑而成。只是瞥见一角,克里斯就感觉到一阵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疯狂自骨血中喷薄而出。
那些画仿佛是活的,见克里斯并不打算欣赏自己,它们便扭曲着身形往克里斯的方向靠近,同时发出嘶哑的絮语。克里斯无法理解这些声音,却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源自怪诞的疯狂从内里撕碎。于是每往前一步都变得无比困难起来。克里斯险些跌倒。很快,他就尝到了自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味。
原来审判廷给自己安排的不是这么简单的爬塔。克里斯忍着晕眩感强行将腿又往前迈了一步,耳边古老的嘶语几乎要将他的神志击破。
这是对法术罪犯的刑罚?还是审判廷法师的入廷试炼?难道是戴纳派为了阻止他进入审判廷故意使的手段?可是不应该啊,按照卡帕斯的说法,和克拉伦斯一起来的那位女法师应该是霍朗·奎恩的人。
“克里斯!”随着克里斯踉跄的一步,《布利闵笔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听到《布利闵笔记》开口,克里斯居然觉得此刻的痛苦得到了减缓。他在天旋地转的混乱感知中深吸了一口气:“布利闵的时代比诺西亚早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是吗,《布利闵笔记》?”
大概是因为没想到克里斯会在这种情况下询问和布利闵有关的事,《布利闵笔记》顿了一下才回答:“是。”
“那个时候,救主还不存在啊,”克里斯闭了闭眼,咳嗽着将血腥味强行咽下,“而你说的布利闵时代的诸神,现在也已经悉数销声匿迹。所以,神明也会死,会有新神替换旧神,对吗?”
“什么?”《布利闵笔记》作为一本书的脑袋显然跟不上克里斯的思路。
克里斯在巨大的痛苦中咬紧牙关,却终于有艳红的鲜血自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滴落:“我好像明白米勒夫人……不,应该是被污染的‘安瑞克’,或者说科拉隆的侍从,他告诉我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了。”
“强大还不够,远远不够。”撕裂感使克里斯产生了自己的腿骨即将碎掉的幻觉,但他却出奇地冷静下来,步伐反而变得稳健。
“我会,强大到贵族无法摆布,法师们无法摆布,皇帝和教皇无法摆布,甚至诸神也无法摆布的地步。我会终结可笑的‘希伯普利’预言,让那位所谓的占卜家见鬼去吧。”
他的语气是《布利闵笔记》所不能理解的,这是他第一次让《布利闵笔记》感到了害怕:“克里斯,你在……说什么?”
“我在审判塔里感受到了和卡洛斯、科拉隆相似的东西。”克里斯的每一次呼吸和前进都无比艰难,但他的思维却渐渐清晰起来。因为意识到后面的话是对救主的亵渎,他停顿了一下,却又很快轻蔑地笑出声来。
因为《布利闵笔记》的原因,他已经接触过不少的神迹了。他记得萨达斯特露法、赫尔德亚以及时之神。祂们给他的感觉,和科拉隆、卡洛斯是不一样的。结合《布利闵笔记》与救赎圣典里的某些记载,克里斯判断,祂们应该确实是远古时代的“真神”。而科拉隆和卡洛斯,《布利闵笔记》口中的伪神,为各大教会所不容的邪恶。和萨达斯特露法、赫尔德亚以及时之神相比,祂们身上多出来的某种东西——克里斯竟然在“救主”身上也感受到了。
受尽供奉的僭越者,无法救赎世人的“慈父”。祂真的是传说中那位无所不能的“父神”吗?
周边由光影交错而成的壁画越发显得怪诞和诡异起来,克里斯握紧了身旁的扶手,用衣袖将嘴角的鲜血擦净。艳丽的红沾上蓝黑色的布料,反而显出一种深邃的神秘。
“您能将我怎么样呢,敬爱的上主救赎?我出言亵渎,您却毫无办法。我明明这么弱小,可如今科拉隆不杀我,卡洛斯也不杀我,而和他们同等位格的您,也不能杀我吧?您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希伯普利’预言对你们这些伪神而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而布利闵和时之神又有什么关系呢,‘希伯普利’到底是什么意思。渺小的人类可以窃取神明的力量,那么是不是也可以……杀死并取代无上的神主?”
终于,克里斯在光影流转的审判塔中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虚空中的诡异壁画。无名的疯狂自他心脏中生根发芽,几乎要撕碎他这具渺小的人类身躯。血腥如泄洪般上涌,克里斯的眼眶中传来一阵人类难以忍受的巨痛。但在视力丧失的前一秒,他看清了塔顶最高处附着的壁画。
那是一名没有刻画相貌的成年男性,他正高举着一把锋利的宝剑,将剑尖刺向一尊巨大而古老的神像。
“我今天才彻底明白,原来您真的存在,我敬爱的上主。但您从未降下神迹救赎我的厄难,反而和那两位邪神一样算计了我——十七年。而我很记仇。如果您不能在我成长起来之前杀死我,那么……等待吧。”
“——等待我杀死,并取代您的那一天。救赎之主,我敬爱的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