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道:“驿站那边,奏报的却是,士绅与豪强虽在地方州县欺压,却也建立了秩序,这些秩序,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固然十分糟糕,可比之官府和朝廷要好的多……”
此言一出,朱棣有些懵了。
张安世道:“朝廷只在庙堂上,口口声声说爱民如子,可实际的情况呢?实际的情况却是,百姓们在日常生活起居之中,几乎看不到任何的官府和朝廷,陛下的爱民举措,一直都沦为一纸空文,一县之地,数万甚至是数十万的百姓,朝廷不过委任了区区一个县令,一个县丞,一个教谕一个主簿而已,区区寥寥无几的几个父母官,借以他们之手,莫说是治理百姓,便是治下有百姓多少,只怕也是两眼一抹黑。”
“更可怕的是,百姓不知有朝廷和官府,即便是知晓,这朝廷和官府的情况,也都是代由地方的豪强和士绅们所把持!平日里有事,见不着官,可朝廷和官府只有税赋和徭役才会想起他们。更可笑的是,即便是征粮和徭役,官府也是请士绅和豪强们代劳,教他们借之以朝廷和官府的名义,勒索钱粮,拉取壮丁。”
张安世叹口气道:“百姓最痛恨的事,朝廷和官府承担恶名,可百姓所向往的事,朝廷和官府却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胡广,随即继续看着朱棣道:“方才胡公说,百姓愚钝,可是陛下,百姓愚钝,难道不是朝廷和官府所带来的吗?朝廷任命的学官,教化的乃是读书人,而读书人恰恰是本身就有家财,可以读书的群体。而天下数不清的人,大字不识,也没有人去关心教养他们的子弟,朝廷可有举措?”
张安世说到这里,似乎故意地顿了顿,看了一眼众人变幻的脸色一眼,随即这才又道:“正因如此,若说要对比,那么真实的情况就是,相对于士绅和豪强们在地方上的恶政而言,朝廷和官府,甚至已经到了不存在的地步,根本没有任何施政的举措,更遑论什么良政和恶政了,庙堂上一切关于施政和惠民的举措,实则就是一纸空文,对于百姓而言,世间根本没有朝廷和官府,与近在眼前的士绅和豪强相比较,虽是士绅与豪强盘剥,可他们宁愿信任后者。”
朱棣听罢,竟没有大怒,反而一张脸上,颇有些苍白!
说实在的,他露出几分颓丧之色,一时间竟也哑口无言。
一旁也认真听着的解缙、杨荣人等,此时也不吱声了。
良久,朱棣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一般,叹道:“张卿所言,不无道理,平日里不闻不问,漠不关心,事态到今日这个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张安世道:“这天底下,凡事就怕较真,任何的事,若只以百姓愚钝搪塞过去,确实可以心安理得的解决眼下的问题。可若只要真正认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对症下药,即便是亡羊补牢,也不算迟。”
朱棣振奋起精神,随即道:“张卿可有想好该如何对症下药?”
张安世想了想道:“百姓既然愚钝,那就要教授他们的道理,让他们知晓,朝廷并非对他们不闻不问。这些时日以来,邮政司通过驿站和报亭,通过许多的驿卒和文吏,既负责邸报和书信的传递,却也通过走街串户,深入至乡里之中,总算是与百姓有了直接的联络。”
顿了顿,他接着道:“除此之外,驿卒和文吏,都是邮政司精挑细选,多是以读书人为主,有的乃是寻常的读书人,有的出自直隶的各处学堂,他们送去书信,可百姓不识字,他们便要为其代写书信。他们深入乡里,不免会有一些上进的青年,求知若渴,因而传授一些简单的识文断字的功夫,低廉的邸报,也给了读书写字,大开方便之门的机会,使许多的百姓,平生第一次,可以真正接触到印刷物。”
“哪怕只是驿卒们提点一二,教授一些最常用的字,这邸报,也勉强能看个七七八八。有了这些,臣不敢说使人明智,可至少……也足以教他们知晓,这天下是什么样子,远在天边的直隶,又是什么光景,这些事,其实可能只是举手之劳,甚至可能不值一提,却在这天下,埋下了一颗颗的种子。”
“因而叛乱发生之后,臣立即命邮政司下令,教福建布政使司以及广西布政使司的各处驿站,申明朝廷平叛的旨意,兴起各处义兵平叛,号令发出之后,果然响应者甚众……”
张安世说到这里,笑了笑,又不由得揶揄地看了一眼胡广,这才又道:“那么陛下是否认为,这些百姓愚钝呢?臣看不一定,但凡只要明晓利害,申之以大义,能取信于民,这天下多的是数不清的义士,为王前驱,继之以死……”
“因而短短一月之间,福建布政使司,兴起的义兵,竟有十万之众。陛下可知,其中最肯勠力的,是何人?”
在张安世说的这番话中,朱棣的脸色变幻了几次,等到张安世终于说罢,朱棣才算是恍然大悟。
他虽还是觉得,这一切来的太快,那些驿站,竟有这样的功效,实在教他无法想象。却还是下意识地问:“何人?”
“疍民。”张安世吐出这二字,接着就道:“恰恰是朝廷和官府,对其最为厌恶和漠视的群体,甚至视其为瘟疫一般,可偏巧是他们,得到驿站的驿卒们关心之后,反而最是奋不顾身,每每临战,往往冲杀在最前,几次鏖战,尽皆死战不退,使叛贼闻之丧胆。”
朱棣一时动容,眼中的欣赏之色尽显无疑。
他实没有想到在这件事情里,起了最大作用的,竟是从前从没有过多关注的疍民!
且不说其他,单凭这份血勇,也足以让这马上得天下的朱棣,为之侧目了。
朱棣嚅嗫了嘴唇,最终道:“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吗?”
张安世看朱棣依旧满腹疑问的样子,于是耐心地道:“叛军能够迅速的瓦解,除了义兵四起之外,更是因为被裹挟的许多百姓,也渐渐被义兵所渗透,知晓了利害,尤其是新政的传播,使他们幡然悔悟,因而,士气皆无,每每义兵与之相接,他们绝不肯拼命,往往望风而逃。也正因如此,区区数万叛贼,顷刻之间,便被荡平,天下遂又归于安定。”
朱棣点着头,一脸感慨地叹道:“朕明白了,难怪张卿此前一直按兵不动……这就不奇怪了。”
朱棣随即笑了起来,此前心情有多着急,那么现在心情就有多好,道:“好的很,不费一兵一卒,便平定了叛贼,这些忠臣义士,朕要重赏。”
张安世却是立即摇头,道:“陛下,重赏了他们,固然使一部分人,得到了财物,又有一部分人,加官进爵,可是陛下……这些人固然千恩万谢,可十年二十年之后呢?若是又有人裹挟无知百姓,又能如何呢?”
朱棣一愣,不由道:“张卿话里有话,不妨直言。”
张安世道:“现在义兵行将遣散,不久之后,即将解甲归田,可他们所盼望的,却未必只是赏赐,而是沐浴陛下的恩德,希望陛下,能够像当初对待士绅和读书人一样,给像他们这样的百姓,优厚的对待……”
朱棣听罢,面色一时阴晴不定,整个人陷入了深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