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叔,这……这树这么高,要是摔下去可不得了,就是不摔下去,这树摇摇晃晃,该不会是要断了吧?”
茶小二战战兢兢地趴在树洞边上往下观望,底下黑黝黝一片晦暗,有如无底深渊,又如隐藏着无穷无尽妖魔鬼怪的深渊炼狱,择人而噬。
“别瞎说,桃夭小姑娘说这里安全,你就老老实实待着。”
茶博士手足酸软地跌坐于地,嘴上嘴硬,身体同样不敢稍作动弹。
“叔,叔叔,你说……你说桃夭会不会把我们叔侄二人给忘在这儿,到时候叫狼给吃了……”
茶小二哭丧着脸,犹自不放心地问道。
“胡说,怎么会叫狼吃了?狼又不会爬树……蟒蛇倒有可能……不,不会的……不会的……”
茶博士吃胡子瞪眼训斥道,他这既是安慰侄儿,又是在自我安慰,然而回想起桃夭将他们二人带来之时,在路途之中的种种遭遇,他就越说越没有底气,索性将心一横,抬起头来,想看看山顶之上,究竟有何动静。
浓云滚滚,雷霆万钧,烈焰焚天,将天边残存的最后一丝月光遮蔽,天地之间彻底堕入了黑暗之中,除了山顶之上,那儿已成了雷的汪洋……
茶博士张口结舌地望着这天地异象,心中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他不知那儿究竟发生了何等事情,真仙临凡,或是神佛降世,甚至妖魔弄法……
他一概不知,他不自觉地直起腰来,双膝跪地,俯身朝着那方天地频频扣首,嘴里呢呢喃喃,在念叨着什么。
在一旁同样目瞪口呆的茶小二,摒弃了对于大树将倾未倾的担忧,与他叔叔一同用最为虔诚的方式祈祷着。
忽一刻,雷止云收,天地重归于清明,而天边的那轮明月,在惊鸿一现之后,终于沉入山底。
然月色既没,黑暗却未统领大地,东方的启明星闪现出来,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接下来光明到来,一刻将比一刻红火……
不知为何,茶博士从树梢撑起,张臂拥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酣畅淋漓,笑得泪湿沾襟。
桃源乡就如这一夜晚,渡过了最黑暗的夜,迎来了清晨的曙光,未来必将更加美好。
……
翌日清晨,神情平静的猪四空幻化成人形,带着所有曾经遭他“掳掠”的妙龄女子,穿街过巷,一家一户地将她们家人尽数喊出,然后再一个一个地将他们的女儿交还,好使她们一家能够团聚。
当然,为此他没少忍受了千夫之指,与不明真相人群的唾弃与谩骂,只是由于他生得壮硕,又有女孩们的竭力周旋,这才免了皮肉之苦。
纵然如此,猪四空却甘之如饴,他的心情从未有如今日这般舒畅,旧日的懦弱猪妖已死,猪四空从此获得了新生。
茶寮之中,依然是茶博士与陈心隐相对而坐,茶小二端着水壶,侍立一旁,而桃夭依偎在陈心隐身旁,手中灵巧地把玩着手中一颗龙眼大小的妖丹,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奇,全副心神皆被吸引其中。
“此番桃源乡中妖氛为之一清,全赖陈公子鼎力相助,老朽无以为报,只好奉上一盏清茶,聊表敬意。”
说着,茶博士双手捧茶盏,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陈心隐的面前,醇厚的岩骨芳香自杯中散出,扑鼻而来,嗅着茶香,陈心隐鼻端翕动,顿觉心旷神怡。
“炼魔降妖,我辈义不容辞,何敢居功。”
他的口中虽然谦逊,手里动作却是不慢,稳稳接过茶杯,杯中茶约略七八分满,他呷了一口,品味片刻,只觉甘甜滋味弥漫味蕾,周身疲惫一时尽去。
“此乃老朽多年珍藏,舍不得饮,今日沾了公子的光,这才有此口福。”
茶博士早已按捺不住,在陈心隐接过之后,腾出手来又给自己倒了半杯,眼角余光一瞥,身边侍立的侄儿竟在频频吞咽唾沫,一翻白眼,有心装作不知,这可是从山崖母树上采来的茶叶,全天下本来不多,贵逾黄金十倍,岂能随意便饮?
转而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暗叹一声,终于还是取来一只茶杯,给他倒了三分……
陈心隐铁石心肠,夤夜诛妖的壮烈之事,在有心人的宣扬之下,很快就传遍了桃源乡间。
人们初时左右不信,众神灵主宰天地,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岂是一个不知从何处跑来的乳臭未干小子所能匹敌?可是市井流言有鼻子有眼,而传闻之所以为传闻,就是缘于“传”之一字,经过了悠悠众口润色,其扭曲夸张程度,简直连当事人都无法直视。
甚至更有传奇之说,竟将陈心隐认作是天界大神下凡,惩戒诸妖,拯救黎民于水火。
有好事者亲往烛幽山决战的遗址探访,回来之后绘声绘色地向围观群众叙说着那儿的壮烈情景。巍巍山峰,被莫测伟力生生地削减了数丈之厚,顶部寸草不生,地面平滑如镜,土石皆被熔成了琉璃材质铺陈,并向下方厚处延伸了足有一尺之深。
从不曾有天生甘愿为奴之人,在经历了最初的担忧,对当时战况的怀疑,与对陈心隐多管闲事的憎恶之后,他们终于开始反思自身,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对那群自称为神灵的怪物的崇拜,究竟是有多么的荒诞无稽……
费心收罗到的部分妖怪原身近在眼前,横陈遍地,令乡民触目惊心,当事实摆在眼前之时,他们若不肯逃避,便只能选择被动接受,即使这一灌输的过程潜藏着无边的苦痛。
原来长久以来的祭祀,皆是虚诞妄想,那些供奉的三牲,作为祭品的童男女,尽是落入了这群虎豹豺狼之口,成了枉死城里徘徊的幽灵。
待明白了这其中关窍之后,他们深受震撼,更是追悔莫及,然逝者已矣,终难回返,徒呼奈何而已。
众乡民们对待陈心隐的态度大变,而面对着眼前这一张张前倨后恭的面孔,陈心隐倒是没有过多的反感,更不至于会产生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矜。
在参加了乡民们临时举办的盛大庆典,接连吃了三天的流水宴席之后,陈心隐只要一见到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就感觉到腹中鼓鼓囊囊,好不难受。
县太爷与妖怪勾结一处,蒙骗乡民供奉的丑事为人抖出,自此威望一落千丈,师爷账房,三班衙役等一众副手,顶不住来自于乡亲们的汹汹物议,纷纷辞了手头这要命的肥差,将老爷一人晾在县衙之中,成天大门紧闭,吃些剩饭剩菜,惶惶不可终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