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说,你来了,我却要走了,我晓得的。
左老头说,哪有这事,医生说,你的病是治得好的。
病人说,莫说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晓得的。她艰难的张大嘴巴边喘边说着,眼角就汪了一堂晶亮的泪水。牛小花见状,就用手巾给她揩了一下。病人说,老头子,我要你答应一件事。
左老头说,是啥子事,你说。
这时间,左家的儿女们都啜泣起来,连牛小花也满脸是泪。
病人说,我屋左罗同小花的事,我看挺般配的。我都问过了,他两个都满意的。我走了之后,你把他们的事立马办了,好不好?
左老头说,这个这个,是真的都满意么?
左罗看着牛小花,看牛小花满面羞涩的点点头,就鸡啄米一样的点点头。
左老头咽了一口口水。左老头说,既然他两个愿意,我一定尽快给他们把事情办了。
病人说,这就对了。老大老二老三是我身上的肉,左罗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老大老二老三,晓得么?
左老大左老二左老三都说晓得了。左老三热泪长流,哭喊着妈妈扑到病人的床边。
这时候病人笑啦。笑着笑着,她就剧烈的咳嗽起来,她的嘶哑的声气使人听了揪心落肺的。咳着咳着,兀的一下,那在半空中打旋儿的声气如游丝一般断了,她的脑袋一歪,就再也不动了。她的笑写在那张白咔咔的肿得发亮的脸上,成为了她的儿女们心中的永恒的画面,而她的紧攥着左罗同牛小花的两只手,也慢慢的松开啦。
妈妈吔,一屋的哭声骤然响起,它跌跌撞撞着挤出屋,在走廊拐了一个弯儿,然后,就飘飘荡荡着往天上飞呀飞的。
五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办丧事同办婚事的日子。在牛小花的眼里,那些日子都是一些阴郁的愁云惨雾的日子。那些天里,天始终垮着脸子,使人感觉得连骨头里也发霉长毛了。那么,牛小花的心境呢,也自自然然的同了这天色一样,显得灰蒙蒙的了。尤其在送左妈妈进化尸炉的那一瞬间,尽管那一堂火是倐忽之间洞开的,然而,她却真实的感觉得到那熊熊的烈焰在烘烤着自己,她还听得见自己的骨头被烧毁得吱吱的响的声气,还在不停的往外面冒着油哩。
左老头是一个开明人,丧事同婚事两件事都办得不张扬,尤其是左罗同牛小花的婚事,就是一家人凑在一起,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泸州老窖酒,就算把小儿子的婚姻大事办啦。按照牛小花的想法,是可以暂时不办结婚登记证明的,可是,左老头非要办,催她立马同左罗一起到农村去开证明。没办法,牛小花只好同左罗一起乘车回到她的老家,摆了一桌酒席,请村干部醉了一台,村文书就在村长的授意下,给她开了一个结婚证明,还把她的年岁提高到了二十一岁。
当然,最先见到又老又丑的残疾人左罗,一屋的人都不高兴。尤其是牛小花的大哥,一天丧着一张脸子,进出屋子把门摔得哐呀哐的。牛小花的妈把牛小花拉到一旁,说鬼女子,这样一个又丑又老的人,你真的要同他过一辈子么?牛小花说,真的,我肚子里都有了他的孩子了。妈一下子呸的一口口水吐在牛小花的脸上。妈说鬼女子吔,你硬是嫁不脱么,嫁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就不怕羞死你屋的祖先人?牛小花慢慢把脸上的口水揩了。牛小花说,妈,这辈子我是跟定了他,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活人了!妈就再不说话了。妈望着牛小花,一瞬时就眼泪巴唦的了。牛小花从挎包中拿出来一叠钱,递给妈。牛小花说,妈你拿去给爸爸同哥哥还有你每人做一身衣服。妈一下把那叠钱摔在地下。妈说,鬼女子吔,我们一家人的脸面都叫你扫光了!好好好,你是我的嫩妈,我求你了,证明给你开了后,你马上把那狗日的东西带起给我爬,免得我们看了怄气。牛小花的爸呢,就在牛小花同左罗回屋的当天晚上,闷闷的一个人喝光了一瓶老白干酒,边喝边痛快惬意的骂着狗日的龟儿子日妈道娘的一些脏话粗话,最后醉倒在床上,一直到第三天中午牛小花同左罗走都没醒过来。
那些天,牛小花家像赶场一样闹热。远近的不管是认不认得到的人些都到牛小花家来啦,围着左罗看西洋镜一样看稀奇。人们都看得快快活活的,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绝如缕。还有就是牛小花的一些女同学,她们嘴里嚼着牛小花从城里买回的糖果,你推我一下,我刨你一下,挤眉弄眼着。一个同学就问,牛小花牛小花,你女婿家里的老汉真的是大学教授吗?牛小花说,怎么不是,我同我的爱人小左的家都安在农学院的家属宿舍哩。同学就说,你的爱人叫小左呀,我们怎么看都是一个老左哩。又一个同学说,就是呀,牛小花都是一个城市知识人了,牛小花,今后我们到城里来了,要来找你是几容易的事,只要闻一下,哪儿有文化的气色,那里就肯定能找到你哟!一屋人都捧着肚子大笑,牛小花还得陪着笑。顶气人的是左罗那家什,别人本就是来出他同牛小花的洋相的,他偏就不识好歹,一个劲的往人面前拱呀拱的,他那走路一瘸一跛的脚扒手抓的姿势,以及那说话结结巴巴的着急的样儿,常常要引来一阵一阵的哄然作响的笑声。
绿发哥是牛小花回屋的第二天傍晚来的。绿发哥身穿一件脏兮兮的旧军装,左手提一只竹笼,竹笼里有一只毛蓬蓬活蹦乱跳的小刺猬。一见牛小花,绿发哥满面笑容,双手捧着把刺猬送到她的面前。绿发哥笑扯扯的说,是左太太么,我给太太送来一件耍宝儿,请太太千万千万收下。牛小花望着绿发哥那半点没有正经的笑脸,强笑着把刺猬收下来了。这时候,站在旁边的左罗一把把刺猬笼提了过去,左罗一张脸子笑得稀烂,结结巴巴的说,这这东西西金贵哩,在城城里的花花花鸟市场场场,怕怕怕要管一百百百块钱钱——被牛小花一把把笼子夺过来,打开笼门一抖,刺猬就箭一样窜出来,一溜烟般朝山上跑去。哎哎哎,左罗看刺猬跑了,就着急的追去,那一瘸一拐的样儿又引来一阵大笑。绿发哥看牛小花那白净的面庞,叹了一口气,转身便走。等等,牛小花喊道。她追上去,摸出来一张百元大钞,一把拍在绿发哥的手上。拿着,我不会白要别人的东西的。牛小花微笑着,看着绿发哥的脸红了白,白了红,然后,他深深的、深深的朝她鞠了个躬,像中了枪弹般踉跄着,也像那头被放了生的刺猬一样一会儿就逃得无影无踪了。这时间,牛小花十分得意的看到,那些想要看她笑话的同学以及其他那些看闹热的人一个二个的脸僵硬着,笑得十分难看,然后,就阴一个阳一个的溜走了。
那天正午,当牛小花爬了十几里山路,坐着到镇上的唯一一班客运班车离开家乡时,她面无表情的默默望着路旁那株苍虬的不晓得活了好多年的老黄桷树,心里说,真的,我永辈子不会再回来,哪怕屙尿呢,也不会朝着这个方向了。
回到城里,牛小花同左罗在左老头的催促下,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把结婚手续办下来了。捧着大红的结婚证书,左老头显得比牛小花和左罗还高兴。他满面喜色的说,这下子好了,小牛你终于成为了我们左家的人,我也好同左罗的妈作交代了,小牛,你高兴唦?
牛小花最烦叫她小牛。她尽管心里很不高兴,可还是点了点头。这样,同左罗办了结婚手续的牛小花,就开始了她的蜜月生活。虽然,经过了前一阵子的事情的搓磨,她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左家的新媳妇,但她却是始终高兴不起来。当天晚上,她故意捱到很晚,才到房间里去睡觉。牛小花同左罗住在左老头分的三室一厅的房间的左边的一个小间里面,左老头住在他们旁边的那间大房间里,对过大厅还有一个房间,被左老头用来作了书房。牛小花原本想到书房去看看书再睡,却被左老头占了先。左老头进了书房后就一直猫在里边,到了十二点还不出来。牛小花在客厅看了好一会杂志,左罗来催了她好几次,叫她去睡,她都没理他。后来,她见左老头实在不出来,只好生气的用脚使力踏着地面,走进卧屋去了。
左罗居然还没睡,睁着眼睛望着她走进来。看她怒冲冲的边脱衣服,还边在嘀咕着什么,他撑起瘦骨嶙峋的上半身来,讨好的对她嘿嘿嘿的,一张脸笑得歪咧得不成样子。
宝器,龟儿子宝得有盐有味的!牛小花骂道。她从柜子里抱出来一床被子,在床的另一头睡了下来。
你——左罗摸索着爬过来,死乞白赖的说,花花,我要要你。灯光下,他的光溜溜的身子显得白惨惨的,而那狰狞的脸子却生动极了,似乎每一块肌肉都在快活的抖颤着。
滚——牛小花大声疾呼道,暗夜中,她的声气显得很突兀,有些凄厉的味道。
这时候,屋外突然间响起一阵咯咯啷啷的像是洗面盆掉在地上、抑或是口盅摔在地上的声气。
左罗悄悄的爬了回去。
这时候,牛小花觉得,这世界好静哪,一股清冷孤寂的感觉像虫子样,撕咬啃啮着她的心,热乎乎的泪水就像决堤般汹汹的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