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忘事忘得很奇怪。
照片上的明少爷她不记得,阿纯这个名字是我在温州孙家做小丫鬟时叫的,偏偏又记得。
眉眉儿是小姐的心肝宝贝,常常挂在嘴上。前阵子在医院试过,说孙小姐结婚啦,对方是不错的人。结果一整天不说话,唤不应,呆呆的,快把我吓死。好不容易肯说话,叫我别拿眉眉儿打棚②,她还小,不到嫁人年纪。
电话里讲不清楚,以为见到真人,总能想起来。
看样子,并不是。
对别人也不见得这么糊涂,记得住的不算少,怎么会把最想见,最挂念,最盼望的亲人忘了呢?
这是什么忘法?
浑身牛粪气味的主任说,人脑会自我保护嘛,我们对大脑的认知目前还很有限。心里清楚,一部分意识又不肯接受,自己和自己打架,刺激多了,导致病变不要太常见。
邓菊英说:“那人不像样子货,说的应该是真话。”
何以见得呢?
因为这是她用五个馒头,一碗蛋花汤换来的。饿急了、吃狠了、发一头汗的牛粪气味主任是腾出咽馒头的空档说的。
那么穷凶极恶的吃法,多说一句就会少吃一口。
可不尽是真话嘛。
杜蘅发现了。
邓嬢嬢身上有种天然的乐观。
再难的事到她嘴里,似乎还有一丝丝乐子可言。好比对屋被居委会抓走吃掉的鸡,只是进行一场触及灵魂的改造罢了。
改造得喷喷香。
杜蘅站在卧房门外,嗅着木料潮气,看了好长一阵子。
嬢嬢睡着,睡姿怎么都不难看,是不是千工拔步床影响不太大,一样躺得庄静。她发现,蚊帐边挂着一把老旧小提琴,是黄河教授送她的。
在译书事件发生前几个月,黄教授被两个学生揭发,最终颅内出血不治身亡。混乱中,黄教授只有一句话,始终斯文,不断对自己也对众多学生说:音乐家的双手不应当用来施行暴力!
他的话约束了自己,却没能约束住学生。
身后邓菊英问陈顺,在北京能呆几天?陈顺说半个月。邓菊英一边点头,一边安慰,可能会想起来的,毕竟小姐记别的事都没问题,还能教大学生写钢笔字呢。
杜蘅顿了顿。
“邓嬢嬢,等嬢嬢睡醒,麻烦你告诉她,明天开始,我来补课学写字。”
——
【注】
大阿官:江浙方言,类似“公子”“少爷”。譬如闰土称呼鲁迅为大阿官。
打棚:方言,讲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