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的雨季,是在南风不断吹送下来到的。一下雨,有时就是三四天。那些住瓦房的农户,有的是房子湮坡,湮着湮着就开始漏雨了。就是不漏雨,外边的空气湿度也特别大,屋子里也潮乎乎的。大二的三间低瓦房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屋子暂时没有漏雨,可是后墙根的积水总是流不出去。这样,屋子里就更潮湿。大二实在是没有办法,即使下着雨,也还是掂了一把铁锨到房后,他要开挖一些较小的水沟、水槽,为的是引走后墙根的积水。
大二的后院,是黑秀江他兄弟黑秀柱新近盖好的平顶房。大二在改水,引起了黑秀柱的注意。他越看越不对劲,你把水引走了,却流到了我院子前。虽然离院子还有点距离,但这样总是不太好。他就上前和大二理论。大二认为是在自己的宅基地上改积水,又没有侵犯任何人,他当然不服气。二人就争执起来。黑秀柱看大二手里掂着铁锨,怕是一旦动起手来,他肯定要吃亏,就踅身回到屋里掂了一根架子车的铁车轴出来。大二看黑秀柱气势汹汹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凶起来可不是玩的,大二便用铁锨去挡他的车轴。黑秀柱认为这就开战了,他不由分说,照大二的肋间猛击了几下,大二还没有还手,就倒在了泥水里。
大二和黑秀柱一吵嚷,虽然下着雨,还是出来了不少邻居围观。待人们来拉架时,大二已经躺倒在地。黑秀柱看出来的人们越来越多,就手掂车轴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大二终是抵抗不住疼痛,几欲晕阙。他的侄子们急忙去喊离他们最近的村医白玉亭来抢救。白玉亭看大二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只好先采用人工呼吸,就捺压大二的胸膛,可一点作用也没有。为着治病救人,时间就是生命。医生白玉亭让大二的侄子们赶紧把大二往邱岗镇医院送。
侄子们冒雨把大二抬上拖拉机,并送到医院时,到医院的院子里,实施抢救的医生连忙跑出来,到跟前一看,大二已经停止了心跳,摸摸脉博,一点脉象都没有了。用听诊器听心脏,哪还有半点动静?翻翻眼皮,瞳孔也扩大、消散。这说明,大二确定是死了。
侄子们一边准备往家拉大二,一边上派出所报案,说是黑秀柱把大二打死了。发生了如此严重的刑事案件,派出所不敢耽误一点时间,即刻到老白坡,轻而易举地就把犯罪嫌疑人黑秀柱给抓获归案了。而大二的尸体,派出所也作出了处理意见,暂时存放,等待县刑警队派法医来勘验。
把大二的尸首放哪儿合适咧?大二的几个侄子发了愁。想来想去,只有他那几间低矮的瓦房。除此之外,再没有比较合适的地方了。大二的大侄子白宗立把那两个有精神障碍的女子,又送给了下河李的李万成。大二的二侄子和其他几个人把种猪、种羊牵出来,拴到外边的树上。得着空儿,就把这些畜牲给处理掉。屋子里他们打扫了三遍,那个尿臊味儿,那个猪羊的腥臊味儿才稍稍消散一些。正是大热天,就这样把大二的尸首放在屋里,一天也要不了,就会生苍蝇、生蛆。等到县刑警队来,又没有说一定的时间。再说,尸臭味儿如果一出来,半截庄子都别想好受。最好的办法是上邱岗镇街上,找到那个租赁水晶棺的,租赁一副水晶棺。
说干就干。小四他女人白桂佳是妇联主席,他家安有电话。白舒星又知道租赁水晶棺那个老板的电话号码。没多长时间,水晶棺送来了。可这东西没电不中啊!大二一辈子也没用过电,死了死了得用电哩!这一会儿他侄子们是啥话也不说了,只要能做的,就马上去办。白宗杰家离大二的房子比较近,就从白宗杰家把电接了过来。通上水晶棺,把大二的尸体安放在水晶棺中。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有了稍微的休息时间。
该忙的都忙完了,白宗立、白宗杰、白宗强、白宗祥、白宗坤弟兄五个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讨论他叔的事儿。究竟怎样办才好?经过分析,他们认为,如果这个事儿从此扔那儿不管,也不让县刑警大队来验尸了,人一埋,教黑秀柱家赔点钱算了。但黑秀柱愿意不愿意出钱呢?就是他愿意出钱,他清是教人打死了,出点钱就没事儿了,衬得咱弟兄们太懦弱了。就是不要钱,也得判他几年刑。
老大白宗立说:“咱几个也别争了,还是去问问星叔吧!人家扯天跑外场儿,又会事儿,教他给个说法吧!”弟兄几个一致赞同白宗立的意见。
当白宗立找到白舒星后,把要钱还是判刑的想法说给了白舒星。白舒星认真想了想,这才说:“依我看,还是教他那边赔几个钱,您叔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黑秀柱包几个钱,算他认输了。若是想教判他的刑,怕是一分钱也得不到。还是出几个钱比较好。再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他若判了刑,出来后他恼的可不只是一个人,甚至是您弟兄五个。这等于是把他给得罪了。与其不得罪人,又能办成事儿,两全其美,有啥不好啊?”
白宗强说:“那不是怕庄上人笑话咱懦弱无能嘛!”
白舒星笑了,他说:“人已经死了,还有啥懦弱不懦弱?您要想强硬,拉住黑秀柱打一顿,但解决不了事儿啊!我可不是向着黑秀柱,也不是想教您弟兄几个吃亏。免生气,再大的事,化解成小事,不是更好吗?又不是不在一个庄住,咋狠咋整。人嘛!都看开一点,还是有好处的。”
对于白舒星的意见,白宗立弟兄们心理上过不去那个坎儿。不情愿接受。小四白宗祥当过老师,在他弟兄中也比较能办事儿,他其实很容易地就接受了白舒星的意见。但另外几个人却不大认同。为此,他便在自己家设了酒筵,专业请了校长白马超和白舒星,主要是听听白马超的高见。结果,在白马超和白舒星没有沟通之前,白宗祥也没有向白马超透露白舒星的意见,白马超说出的意见竟然和白舒星一模一样。看来,非要走接受对方赔钱这条路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一点不假。小四就把他弟兄们全喊过来,让白马超和白舒星又对他们晓以利害,小四的弟兄们这才勉强同意。和解吧,还是和解好!说到钱数的时候,白马超说,咱不能张嘴就要多少多少钱啊!你要多少钱,这不和讹人差不多吗?还是让对方说,看他们能出多少钱。真是少了,咱还有回旋余地。
当晚,小四就央人把话捎给了黑秀柱家。
虽然黑秀柱暂时羁押在邱岗镇派出所,但他的父亲黑树怀还是能代理他的。黑树怀是过去关帝庙公社的供销社主任,邱岗镇成立新公社时,又把他调到了邱岗镇,直到退休。在老白坡,他还是有一定威望的。可是,儿子打死了人,这是事实,让他有多少张嘴也辩白不了。
小四央人捎去话的当天晚上,黑树怀认为,错在儿子,只要能让儿子从派出所出来,出点钱,也算是破败免灾。那就出五万吧!
那天晚上,白宗立弟兄商量了大半夜,最后认为,黑家出五万有点少。除去他叔大二的丧葬费,主要是还得抚养他们的小兄弟。至少也得八万。这也是最低限度了。如果少于这个数,坚决不能答应。由于时间已经到深夜,不能给黑家传话了,直到第二天上午,这个话才传给黑家。
黑树怀一听,他第一个不干了。大二他这几个侄子真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给他们五万,已经不少了,还想八万。假如真的答应了这个数,他们还敢说要十万、十二万。这简直就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由他们牵着鼻子走,这事儿不能干!他便一口回绝了。就五万,前提是白家撤诉,不再让县刑警队来验尸。并且,黑秀柱还得从派出所出来。这几条哪一条做不到,他就不会给钱。
为此,黑白两家因为赔钱的事情僵持下来。
直到大二死后的第十天头上,县公安局来了法医,对大二的尸体进行勘验。他们又询问了村医白玉亭当时的情况。检查结果是,大二断了三根肋骨,但都是因为村医在进行人工呼吸时给捺断的。白玉亭说,他做人工呼吸的时候,白大二,噢,白治国已经处于休克状态,所以他才采取了这一急救的措施。公安人员不会和白玉亭过多地说话。勘验完毕,他们便走了,没有给出死者死亡的原因。
这不禁令老白坡人哗然,难道这里边还有什么缘由不成?
半个月过去了,大二的尸体仍然在租赁来的水晶棺里存放着。而白宗立弟兄们让黑秀柱赔钱的事情还没有说好。当他们提出要八万的时候,黑树怀坚决不出。事情便僵持下来。拖到县公安的法医来验尸以后,白宗立他们松动了。既然黑树怀不愿意出八万,那就五万好了。谁知,人家连五万也不出了。看来,私了这步棋不好走了。但白家兄弟一直认为,他们的叔父是被黑秀柱打死的,有庄上人作证,有村医作证,就是不包赔钱,黑秀柱总是逃不过法律的制裁。公安局总会还大二一个公道。可是,事情一直拖着。白家人认为他们抱着不哭的孩子,理都在他们这一方。而黑秀柱家,人家为了营救儿子,为了扒黑秀柱出派出所,想办法尽量不让往县监狱送,黑家也在积极努力着。可是,庄上人并不知道,黑和秀柱一家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
到第二十天的时候,市公安局的法医来了。对大二进行第二次尸体解剖,但结果和县公安局法医说的一样,断了三根肋骨,都是医生作人工呼吸时所致。关于大二的死因,人家之字未提。更令老白坡人咋舌的是,到大二死后的第二十五天,黑秀柱竟然从派出所出来了!回家后不到三天,就领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彻底从老白坡消失了。
这让老白坡人炸了锅。明明打死人了,不但不偿命,不赔钱,人家却从派出所出来了!并且,两次验尸,公安都不提打架的事情,只说医生错误操作。这,这……老白坡人彻底明白了,什么是法律……他们说起此事,大家都是一笑了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