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做点什么,也准备好做点什么,但事到临头,竟又不敢做什么了。
这实在是可笑!身为万里山河之主,千年越国之君,他害怕了!害怕自己仍然是愚蠢的,害怕自己再一次弄巧成拙,做错了事情——而还有谁能耐心地教他改正呢?
这时他看向了钱塘江。
钱塘江上有渔夫。
此人短须络面,眼神沧桑,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背负鱼叉,手持一支竹篙,脚下一只竹筏。
用竹篙划水,就这么乘筏而来。
文景琇知道,这就是他要等的人。或者说,这就是越国等了很多年的人。很多年都没有等到。
不是这个人不愿意来,更不是越国不愿意这人来,是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机会。
现在是不算机会的机会,是这个国家最后的选择。
这渔夫将竹筏推近,仔细地看了文景琇一阵,才略显唏嘘地说道:“想不到再一次回到这里,已经是这么多年后。有时候我都已经不记得,我是在哪里出生。”
“这个国家没有特意为你保留什么记忆。”文景琇说:“因为任何刻意的痕迹,都逃不过星巫的眼睛。”
渔夫认真地说:“但钱塘大潮,一直席卷在我的心里。”
“李卯?”文景琇看着他。
渔夫以手抚心,低头一礼:“陛下。”
平等国护道人,赵钱孙李中的李卯!
“你也不用再称陛下。从今天起,越国无帝室。我以越国最后一位国君的名义,废除文姓皇室的所有荣权,革去越国最后也是最大的世家!”文景琇道:“我已组建枢密院,以后朝政大事,皆从枢密院出,九位枢密使互相监督治国。朝廷官员,都出于官考。越地再无贵族,从此以后,姓文的和姓革的姓白的都一样,越地所有人,生下来都在同一个起点——李卯。”
他注视着渔夫的眼睛:“这是你们要的平等吗?”
现在的李卯,是平等国的人,他怀揣着“平等”的理想。
但他摇了摇头:“这样的越国即便还能存在,也不是因为平等而存在。平等不是一句口号,不是一个脆弱的理想,平等是一种力量。”
越国国祚绵延的根本原因,从来只有两个字——“制衡”。
这跟越国人是否勤劳勇敢,越国出了几代明君、几代贤臣,都完全没有关系。
是南域诸方势力的牵制和暗涌,才让“猛虎卧榻之侧”的越国,太庙香火不歇。
既然这个国家不是因为“平等”而存在。
那真正的平等,自然无从说起。
没有自保的能力,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支撑这份平等。那么无论新政推行得有多么彻底,新的国家有多么公平,都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文景琇听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明明已经很清醒,却还是忍不住地问道:“你在外面这么多年,视野更广阔。你说现在的越国,能吸引归来的那位吗?”
出走故国、旁观兴衰的李卯,看着越国一步步走到今天,心中有更为复杂的感受。他也有很多的话想说,最后只是叹息一声:“无论怎样,往后的越地,都跟陛下、跟文姓皇室无关了。”
文景琇苦涩地道:“走到今天,我心里早就不存在文姓社稷。我只希望越国人不要低人一等。”
高师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
要认识到自己无能为力,要认识到越国的结局是灰暗的、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再想想要不要做点什么。
但他好像直到今天,才能够真正理解这句话。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
且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文景琇张开了双臂,面对着钱塘江,仿佛将它拥抱。最后他闭上眼睛,语气中仍有期待:“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哗啦啦,江风推潮。
一支竹篙,斜向贯穿了他的脖颈。
持篙的人说道:“不会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