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生着怨气,手下的动作却很温柔,他小心翼翼地把宋微尘抱到床上盖好了被子,坐在床沿看了她好一阵才出门。
他得去趟黄泉司,之前千年一直没有那个女人转世的消息,算算近来也有二十多年没有打听过,反正下午也要去黄泉司核查是否有前任白袍的新增亡逝记录,干脆一起问问那个负心女人的消息。
昏睡中的宋微尘做了个梦。
依然是那个一开头就知道结尾的梦。
她不知道世上有多少人体验过重复梦境,但从青春期开始,她时不时就会重复做同一个梦——就像拼图玩具一样,每次拿起来的不见得是同一块拼板,但她很清楚,这些重复的梦境拼板都指向同一个故事,围绕着同一个人。
宋微尘梦到自己在京城一座四处繁花雍容矜贵的宅子里,确切的说是在这宅子的后花园,此时夜色渐浓华灯初起,映着天上星河,很是好看——不过好像除了她,并没有人在意这挽月星河。
这里正在举办宴会,有许多衣着贵气的达官和公子,拥着衣衫轻薄的姑娘聚在一起,两三人一簇,坐在花园里被刻意散落摆放的桌几前,或畅饮,或炫耀,或高声笑论,或暧昧调情。
姑娘们艳抹浓妆,衣香鬓影,个个身姿曼妙言笑晏晏,这等景致,竟不似在人间,也难怪那些公子官人,个个意马心猿,魂儿已经飞上半天。
宋微尘孑然立于院角隐蔽的回廊下,一身月白纱衣,妆容清透,头上简简单单玉簪轻绾,一头青丝如瀑,此外再无半分矫饰。她知道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甚至连站在这里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如有可能,她只想转身竭力奔逃,然而她不能走,从她幼时被生父以十斗稻米为代价带到此处,她就再也走不了了。
此时,这些眉眼中只有暮翠朝红和醉生梦死的达官贵胄们,说好听点,正在翘首以盼的等她,等传闻中那绝色艺姬一展芳华。说难听点,他们等的不是她,而是等一个助兴。
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败兴之人。
他们想看的,她都不会,他们想要的,她都不给。
小厮来廊下迎,“姑娘果然在这儿,都候着您了。”
宋微尘轻仰起头,嗅了嗅空气中的木樨香,她知道再往前走几步,院中便只能闻到酒肉味,这桂花香就要躲起来了。
她随着小厮来到后花园中央的水亭中,水亭被轻纱幔帐围着,让亭内景致看起来隐隐绰绰,桌侧香炉沉香淼淼,将她和那些热闹的散桌稍微隔开了些许,还稍觉自在些。
她看向桌上古琴。这样的夜晚,理应弹些应景的曲子,比如《凤求凰》或者《相思曲》,毕竟气氛旖旎,客人早有醉翁之意。
略沉吟,念起琴动,弹奏出的曲子却是那慷慨赴死、复仇之火昂扬的《广陵散》。
商声慢大宫声微,强臣专命王室卑。
我闻仲达窥天禄,人见飞鸟在晋屋。
子元废芳昭杀髦,常道乡公终荡覆。
义师三自广陵起,功皆不成竟夷戮。
广陵散,宣诛凌。
一曲终了,荡气回肠,只是此曲与此景,实在太不相宜。
隔着幔帐侧耳听去,果然周围的调笑声都少了许多,估计有些大人听到这曲子里的杀意,只怕酒都要半醒了,哪里还有什么春宵雅兴。
宋微尘淡淡一笑,这就是让败兴之人来助兴的结果,何况这里遍地虚情暮生朝死,她实在无法与他们共情。
她倚着靠塌,端起桌上的桐柏茶啜饮。此时小厮进得水亭,递上今晚拜贴,“艺色超绝”、“伊人消醉”、“寤寐求之”一一看过去,宋微尘意兴阑珊,恍若已经见到了拜帖后那张张意图分明的脸。
忽然眼神一顿,只见其中一张,苍劲笔墨写着四个字:“无关风月。”倒正戳中了她的心意。
“有趣,请他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