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婉的鞭子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一把甩飞了出去。鞭柄砸在了那尊白玉观音上,观音像摇摇欲坠,最后在贺敬蓉惊愕的目光里跌了下来,碎在了青石上。
“你这种人不配跪观音。顾夫人,我谢谢你生了良时,但从今天起,我不许你再这样伤害他。你不爱他,我来爱;你不珍惜他,我来珍惜!”
凭什么?凭什么会有人爱他!她不允许!贺敬蓉的手扬起来,重重落下去,但却半空中被人截住了。
顾钦握住她的手腕,那一截干扁的腕子,没有生息。“母亲,我说过,你怎么对我都可以,但不可以伤害我的人。”
“呵呵!你果然本事起来了。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对你的母亲!”
顾钦松开她的手,几乎是绝望,“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了。”
贺敬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她赠与他的生命,是为了肆意摧残;她刚才施舍的那片刻温情,本意是摧毁。父母赠与下一代的血肉,成了他们偿还不尽的债,将他们逼到穷途末路,心若死灰。
顾钦淡淡地笑了一下,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冷透了,让每一个字都成了冰刀,扎向他自己,将那最后一星温情捣烂成泥。
“我本就是,无父无母的野种。”
他拉起晏婉的手,不再看她。两个人往佛堂外走。
“畜生、畜生,你们都是畜生!顾钦,你想知道你的生身父亲在哪里吗?她手腕上的念珠,是那个畜生的骨头,上面浸了你们永远生不出孩子的毒;这灯笼是那畜生的皮,抽你的鞭,是他的筋……碎尸万段不能消我心头之恨,你也不得好死!我诅咒你,诅咒你们,这一生,所有皆失,所求皆不可得,所爱必遇不测!”
……
她的诅咒声一遍又一遍,最后变成了笑声,“哈哈哈哈”,从佛堂里钻出来,钻到人的耳朵里,毛骨悚然。
顾钦没说话,步子却有些踉跄,晏婉听得脊背发冷。手被他攥疼了,可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一样。走出了一段路,他忽然扶住树身,呕出一口血出来。
晏婉急得去看他,他擦了擦唇,“我没事的。”他极力扯出一个笑,但那笑在白晃晃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晏婉想哭,但忍住了。
“对不起,吓到你了。”
晏婉摇头。为什么说对不起呢,他有什么错?总是为了别人的错在道歉。
两人往前走,高玉英和桑悦正在喷水池前拉扯。见到两人,高玉英扯了下桑悦,堆出个笑,正要开口说话,晏婉凛然站到顾钦身前。
她一向不太会蔑视或瞧不起什么人,也不会用讥讽的语调说话的,但此时,她一点都不想再将她良好的教养浪费到这些人的身上。倘若手里有狗屎,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扔到对方的脸上。
“二夫人,再说一遍,你们不要再打良时的主意了。他为你们做得够多了,该还的情都还了,该报的恩也都报了,他不欠你们任何人!至于桑悦……”晏婉把目光停在她脸上,“一个人可以不懂事,可以做错事,但不可以是非不分、又蠢又坏,死不悔改,还指望着旁人给你善后。”
顾钦的手落在晏婉的肩上,微微沉了一下。但人是沉默着的。对于她对顾家的指责,是纵容也是默许。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桑悦被她说得脸色发白,“佟晏婉,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要不是你鼓动我们追求恋爱自由,我怎么会掉进了旁人的圈套!”
“你少把责任推倒我身上,前因后果是怎样的,你自己最清楚。”
“我有什么资格?就凭我懂得一个人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就凭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害人。桑悦,比起未婚先孕,更不要脸的是,你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根本没勇气去承担自己的错误,让自己一错再错!”
“孩子是谁的,你会不知道吗?你若真是顾念自己的脸面要做贞洁烈女,就该学人死节;要么你就放下一切,好好生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做了蠢事又想立牌坊!”
桑悦的下唇一直在抖,完全说不出话了。被关在精神病院时,怨恨、后悔、害怕、无望交织在一起噬咬着她。无论白天黑夜,耳边都有女人癫狂的笑声和喊叫声。“我也会变成这样,一辈子待在这里。”——这种恐惧时时侵蚀着她的神经,她的精神早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直到顾钺和高玉英趁着顾钦出战时找到她,把她抢出来,她才缓过一口气。但现在……她也曾有美好的人生、美好的梦想,现在,什么都没了。她挺着肚子,肚子里是一个毒瘤,要吸干她的精血才罢休的毒瘤!她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忽然抱着头尖叫起来,然后使劲去捶自己的肚子,像要把肚子里的东西捶烂一样。高玉英哪里还有工夫同晏婉打嘴仗,一边抱住桑悦,一边哭喊着叫人去叫医生……
天上下了雨,但似乎没有人发现一样。周围慌乱的一切在雨里都泡烂了、模糊了,只有眼前的人是清晰的。
顾钦揽过晏婉,用手挡在她额前帮她遮雨,晏婉却拉住他的手,“没事,我们走。”
上了车,谁都没有回头。
到了家,也没惊动旁人,晏婉像所有的体贴的妻子一样,默默拿出药箱子,把酒精纱布药水都摆好。
夏天的雨下得急,窗户开着,外头的雨和泥土的味道都往房间里冲。天边隐隐的闷雷,撞在心头让人心里也说不出的憋闷。雨不停,雨水潲进房间里来,窗户前的地毯渐渐洇湿了,不过谁也没去管。
晏婉走到顾钦面前,不说话,默默地解开他戎装的纽扣,然后轻轻地剥掉他的衣服。直到上身都裸露出来了,她指了指那边的软榻,让他趴下。
他乖得像做错了事要讨人怜爱的小狗,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晏婉自始至终都垂着眼睛,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曾经欣赏赞叹过的伤口,也因这破碎的美而心颤。可现在,伤口仍旧是那样的伤口,怎么就不忍看了呢?
不是伤在他身上的,像是谁抽剥了她的心。
她仔细地为他擦拭伤口,轻车熟路地上药。等到伤口都处理完了,心里最后一根弦也绷断了一样。她实在控制不住,手里沾上血的纱布都没来得及丢开,紧紧攥着。人失力地跌坐下去,背靠着软榻,抱着自己的膝盖哭了起来。
顾钦从沙发上坐起来。说实在的,这点伤其实不算什么。他尽量用一副轻松的口吻,“老婆,对不起啊。劳你受累了……衣服废了,要再买一身了,这个月就不要给我留零用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