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翔现在惜命,到我们家,喝一杯茶都要严格审问茶叶的来源地,追问有没有施过农药。虽然应酬难免,但他能不在外面吃饭就绝不在外吃饭。全东都市,只有在他认可的三家五星级酒店以及一家退伍军人创办、声称味精鸡精不入菜的饭店,他才能放下心防,大快朵颐。偶尔去饭店吃一次,都仿佛要下很大决心,牺牲一定程度的健康似的。
再一个周末,我和钟城两家应邀到余翔家吃饭,满满一桌,中西杂陈,味道鲜美。一问,才知道,魏艳已经从撷梅朋友的公司辞职一个月。我们街道的热心工作人员关心她的再就业,有电脑、烹饪等项目免费学习。他们不知道魏艳是主动失业,并且人家都是设计师了,哪里还需要再培训电脑。余翔认为北方人饮食马虎,魏艳未得娘家熏陶,朋友圈里的时尚美食博主培训动辄索价一万多,是针对闲而富的主妇的,街道提供的类似新东方烹饪学校的培训更实用。于是他指示魏艳推迟一个月再找工作,利用街道的福利,好好提高一下厨艺。今天这桌算是毕业汇报演出。
我们下箸以后,纷纷恭维魏艳可以去租门面、开餐馆了,无论味道还是摆盘,都颇具水准。吃饱喝足,女人们到厨房里帮着收拾,魏艳忙挡她们出来。崔佳佳不会客气,率先退出来了,对钟城道:“看了老余家,我都自卑了。”
余翔立即盯着她问:“怎么呢?”
“太整洁了。刚才看了你们的主卫,我觉得我们活得太粗糙了。”
话说到这份上,前往参观余翔家的主卫,就是必要的礼节。的确,地砖上没有头发,玻璃拉门及其扶手没有水渍,花洒、龙头锃亮,洗手池上没有一滴水,一条干净得像新毛巾的抹布搭在水池上。钟城家定期召唤保洁服务,我们家有一位勤劳的岳母,但像余翔家这样的清洁效果,绝对是一个永不知疲倦的机器人创造的。
撷梅在厨房帮着收拾,未能有幸参观余翔的主卫顺便欣赏同样一尘不染的卧室。我可能是看花眼了,我觉得他们床罩也光滑如丝,但如果是丝质,怎么会在垂下床边时又有干脆利落的棱角呢?特意熨过的?
我对余翔高水准的洁净家居环境也只歆羡了一小会儿。回家后,撷梅开口道,“你这个老朋友啊,真是欺负人。”
“什么意思,他们家找的钟点工比较高端?压榨得厉害?”
“狗屁。全是他老婆干的。”
“伙颐,北方女人真是吃苦耐劳呀,你看,做饭手艺突飞猛进,家务也是超一流的。”
“他家的地板不是尘推或是扫地机器人打扫的,必须得人跪在地上擦,就是魏艳呀。”
从什么时候开始,余翔在家里有了这样的威仪?联想到上次亲见他特意放下公事,吩咐魏艳处理饭粒,我知道撷梅所言非虚。
也许有帮着介绍工作这一层感激,魏艳对撷梅倒是信赖,不似与崔佳佳那么生分。她的热情与客气像是冬天隔着玻璃看阳光,瞧着强烈刺眼,等走进去却感受不到什么热度。
撷梅继续报告,“我问她,‘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干设计这行,没有不加班的。适可而止就行了,不能斤斤计较。’她说,‘老余说,最好是能保证朝九晚五的。不用挣太多钱,能交社保,就行了。’”
“不要太多钱,但是要工作轻松?”
“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这样的工作了。余翔真是老一代的人啦。也许在你们东梁辉煌的时候,确实有这样的工作。资料室呀、办公室呀,为不同等级领导的夫人、小姨子之类的关系户度身定制。本事嘛没有,拿一份不高的工资,但是稳定,吹不着风晒不着太阳,说出来也算体面。挣个零花钱,顺带打发时间,不至于闲出事端来。将来领份退休金,也没有后顾之忧。那是你们父母年代的如意算盘。但是,叫他‘80后’的老婆在当今社会找这样的工作,太痴人说梦了。”
过了一会,撷梅又发问,“你说,余翔年薪多少?”
“不允许互相谈论薪资,是东梁的高压线,不可触碰。我们习惯了。”
“堂堂外企大区副总,我猜怎么着也有大几十万吧?我朋友说,魏艳不是美术科班出身,就是上过培训班,也对设计没有什么兴趣,所能理解的设计就是排版,在这一行没啥竞争力。余翔对老婆家务水平要求这么高,完全可以像日本人一样,叫她不上班啊。”
“我不知道,也许余翔希望老婆能够自立自强吧,毕竟她还年轻。”
撷梅沉默了,半天之后说:“我怎么感觉余翔续弦有点像娶妾呀。魏艳年轻,长得也不错,娶了来有面子。然后又把繁重的家务交给她,为自己打造免费的,呃,五星级的家。
余翔是为自己步入老年生活做准备呢。仗着自己有点钱,续娶一个年轻的妻子。在自己尚是中年的时候,将年轻的她作为自己的装饰,当然更主要的功能是料理日常家务。她还得自己打工赚生活费。他老了,60岁退休,她才40出头。他如果身体不好,她陪着上医院,照顾夕阳红,跑前跑后,不比住敬老院强?她还能送他最后一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