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呸了一声,骂道:“蛮子蛮子,你既然知他们都是蛮子,又怎么会讲什么信义?”接着转头又向那老丐问道,“敢问前辈,前线战况如何?”
那老丐叹道:“女真蛮子熟习弓马,强悍善战,委实不可小觑!”
孔老八闻言,蓦将酒碗重重一摔,大声道:“我大宋万千豪杰,又岂是无胆鼠辈?”
那老丐淡淡地道:“战场用兵,岂同江湖厮杀?诸位未经前线,自然不知个中虚实。‘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话流传北地已久,又岂是虚言?以我大宋而今这等军力,便算再多十倍,恐怕也没有什么胜算。”
一众好汉听了这话,一时面面相觑。
孔老八酒意上涌,冷笑道:“我便不信。有尔等这等贪生怕死之徒,自然未战先怯!”言语间已是毫不客气。
那老丐却不动怒,只是默然不语。
那小丐却已按捺不住,冷笑道:“未战先怯?你以为……”话未说完,那老丐一挥手,欲要止住,哪知他面色忽变,竟不住剧咳起来。
那小丐惊道:“严长老,严长老……”
老丐摇头笑道:“雪里走得久了,不碍的,不碍的……”
那小丐转头向孔老八怒道:“你以为金贼南侵的消息是谁传回的?严长老与敝帮四百名兄弟在太原巡查,却与不料与金贼的万人队撞上。一场大战,四百兄弟大半殉难。严长老也受了重伤。他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累死了数匹好马,才将消息传回到总舵……”说到这里,语声中已带哭音。
严长老听了,苦笑不语。
小丐伸手扯开他胸口的衣襟,却见他肩头臂膀都是伤痕,鲜血正自从他胸前包扎的布片间不绝渗出。
严长老望着孔老八,苦笑道:“这位兄弟所言极是。官军从来未战先怯,闻风而逃。若非如此,何劳我丐帮弟子冲锋陷阵?老朽虽挨了数刀,总算拣回了这条老命。”
堂前寂然无语,数十双眼睛尽落在老丐胸前。
魏雍容却已喝得烂醉,呼呼打鼾。婉晴默默坐着,也自注视着严长老。
严长老随手止了血,手法极为精熟。他合上了破衫子,喝了口酒,深陷的眼窝之中,已泛起了泪光。
孔老八脸上阵青阵白,便向老丐磕了个响头,叫道:“严老英雄,晚辈胡言乱语,当真该死。”
众皆拜倒在地。
严长老忙扶众人起来,道:“血性男儿,何罪之有?”
众豪客问道:“敢问前辈此来……”严长老默然半晌,方道:“我大宋数十年来不识干戈,早已过惯了太平日子。边防如此松弛,驻军如此骄惰,北伐若是不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女真蛮子欺我大宋羸弱,灭辽便生南图之心。此番拥兵数万,不宣而战,兵势极盛,委实泰山压卵,我大宋江山,恐是难保啊。”
众豪客闻言,无不变色,但此老亲临战场,负伤而归,自然并非浮夸。但他如此涨蛮夷气焰,众人一时都是不明其意,只怔怔地瞧着他。
严长老缓缓又道:“老朽虽是草莽匹夫,忠义之心却须臾未敢或忘。金贼既要夺我江山,害我百姓,老朽纵然不肖,也必当誓死周旋。诸位既不远千里而来,天地可鉴,自然个个都是豪杰义士。但我苦思良久,事关苍生气运,纵然粉身碎骨,这一趟也不得不来,只有一言相告。”说到这里,严长老忽地站起身来,傲然环顾群豪。诸人只觉气氛陡然凝重,也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望着严长老。
严长老目光炯炯,正色道:“老朽平素自负武功不俗,却也落得这般九死一生。此行汴梁,十之八九有去无回。适时敌兵压境,也无暇那些歃血为盟的虚套。故老朽特此相劝,诸位若难报定视死如归之心,抑或难舍家中妻儿老小,即刻扭头回去!汴梁城中,见不得无胆懦夫!”说到这里,严长老环顾诸豪,朗然喝道:“老朽只问诸位一句,当真可敢一行?”
众豪杰听到这里,无不热血上涌,纷纷拔出了兵刃,齐声长啸。
“好!”这一声断喝,如霹雳迸发,将诸人喊声生生压住。
严长老解下腰间的葫芦,将酒一气饮尽,道:“汴京不日戒严,事不宜迟,即刻动身!”丢了葫芦,转身大步出门。
众豪杰只觉心跳如雷,纷纷痛饮一碗,出门上马,迎着北风,飞驰而去。
婉晴奔到门口,却见群豪哄笑声中,远远落下一道人影。那人浑身发抖,跪倒在地,却不是孔老八是谁?但听严长老朗声高歌远远传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苏轼此词流传甚广,便是江湖中人,亦都耳熟能详,一时齐声慨然接道:“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西北望,射天狼……”歌声破云千重,直冲霄汉,气势豪迈,慷慨不凡。
孔老八听着歌声,喃喃道:“我老母在堂,妻儿在侧,哪似尔等这般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蓦地爬起,跌跌撞撞没入了黑暗之中。
歌声渐远,婉晴望着堂前忽暗忽明的火焰,悠然出了会儿神,轻轻道:“英雄大会,英雄大会。他,必然会去的……”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喝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