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敬蓉瞥了眼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了顾钦身上,终于开了口,“随我来。”
晏婉感到顾钦手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她不安地看着顾钦,顾钦轻轻摇了摇头。
晏婉见着两人渐行渐远,心里却没来由地越发担心。
没有一点风,佛堂里的那昏暗的烛光枯竭无望地燃着。顾钦站在佛堂中央,没有跪下,等着贺敬蓉开口。
她走上前燃了三支香,拜了拜。人佝偻着,身体像被虔诚和卑微碾压着,总也抻不直一样。她扶着腰把自己撑起身,然后从观音像后捧出了一个盒子。她面上浮起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但在那灯光的描画下却还是扭曲了。
她走到顾钦面前,把盒子递给他。顾钦双手接了,盒子不重,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打开来看看。”贺敬蓉转过身去。那白玉观音的脸几十年如一日低眉垂目,允她心狠手辣的慈悲。
顾钦缓缓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是个婴孩的白骨,一只小狗大小。他的手没托稳,差点将盒子掉在地上。
贺敬蓉冷笑了一声,把盒子接回来,抱在怀里,像抱一个真正的婴儿一样。
“知道他是谁吗?”
顾钦猜到了。顾钧,是她先前被土匪杀死腹中的顾家的少爷。
“还没见过天呢。一落草就被刀挑烂了肚子,眼睛都没睁开,没见过他的爹、没见过他的娘。我从狗嘴里把他的尸骨保下来,还是缺了一只脚。”
贺敬蓉把脸贴在那盒子上。“我日日梦到他,娘,我疼,我脚疼;娘,我冷,地下冷……所以我又把他从坟里刨出来。孩子和娘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唇角有一缕恍惚的笑意,凄凉得如同漫野地里的冷风。
“顾钦哪,这是你的罪业,永远都还不清、消不掉的。”她抚了抚盒子,那种母亲特有的宠爱与温柔,那种他盼也盼不到的温情,将心底那个孤独的小孩子唤醒,叫他渴望到想流泪。
“顾钦,你还认我这个母亲吗?”贺敬蓉问。
她从来没这样温柔的语调,如线香头处飘来的袅袅白烟,拂到他脸上。他心中一恸,跪下来,“母亲永远是良时的母亲。”
“好,那你会听母亲的话吗?”
她走近了,捧住他的脸。明明是最熟悉的人,明明有最亲密的血脉相连,可彼此又那么陌生,因此捧着的双手姿态生硬。“你也是我的孩子啊。只要你听话,往后,母亲会好好待你的。母亲不走,会和你一起生活,直到我死,一直陪着你……你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么?”
顾钦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不说话。
贺敬蓉松开手,忍着心底的厌恶,让自己的动作尽量自然。她甚至拿手从他的眉眼处拂过——像一个母亲对着心爱的孩子做的那样。
顾钦的样子很平静,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久久盯了半晌,久到她想掐住他的脖子。
“所以,母亲,你想让我做什么?”
“娶了桑悦。顾家能容下你,你也该容得下顾家人的孩子。”
晏婉坐不住,在小花厅里来回地走。此时这里没有旁人了。高玉英也不想独自面对她的尴尬,借口走开了,只有小丫头一回又一回地进来添茶。
所以他们一直以来处心积虑的拉拢,就是为了今天吗?她以为他们是真的想要接纳他们的。她先是不安,继而又生气。他们一定一直以来也在逼迫顾钦,只是他没有告诉她。说好了有事一起面对,临了他就想着自己扛。晏婉又心疼他又气他。
又有个小丫头端了新的茶点进来,“钦少奶奶,您用点饼干吧。”
晏婉哪里会有胃口,只是道了声谢谢。
那小丫头给晏婉添了新茶,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去佛堂。”然后就退出去了。她是桑仪留在这里的眼线,得过交代,一旦贺敬蓉叫顾钦进佛堂,便去通知她。现在桑仪鞭长莫及,只能告诉晏婉。
晏婉没法细问,匆匆从花厅里出来,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贺敬蓉的佛堂。
佛堂外头有个丫头站在台阶下守着。见着晏婉,她往前拦了一下,笑着道:“钦少奶奶,夫人不喜欢旁人靠近她的佛堂。”
“良时在里面?”
丫头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晏婉错过身往里面走,丫头想拦,被她厉目一瞪,骇得说不出话来。晏婉疾步走上台阶,刚靠近门旁就听到贺敬蓉歇斯底里的叱骂声。她想也没想,猛地推开门。
风吹得灯笼里的烛光晃动了几下,灯光里的妇人,那一张脸扭曲且狰狞。她的爱人静静地跪在地上,背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晏婉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跑过去蹲到顾钦面前,去拉他,“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为什么允许她这样伤害你!”
贺敬蓉似乎已经不想再伪装成一个慈眉善目的婆婆了,她厉声怒斥,“谁让你进我的佛堂的,滚出去!”她手里还握着鞭子,指着晏婉。
晏婉转过头瞪着她,站起身走到贺敬蓉面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鞭子,然后扬起来——她是真想抽下去啊,让这个女人尝一尝那皮开肉绽、骨肉分离的滋味。
贺敬蓉扬着脸,冷然而不屑地盯着她,她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