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触茯砖茶的四壁,可以感受到一股厚实的底蕴感,起压制工艺之精湛,应是经过了炒制、烘焙、渥堆、发酵和压实五大步骤,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当中没有一点马虎。
再闻它的气味,则仿若是兼具了“冬枣的皮涩”与“菌菇的柄甜”,甚是微妙,以至于我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
“真是大开眼界!”我真诚道,“这等好茶,最是适宜饱经风沙的边关守将饮用,因为其——茶性极为适合西南西北两地气候、茶感深沉浓厚像极了众将士性情、茶汤搭配着烤饼烤肉一起吃正好。”
“陆大人不愧是懂茶之人,未饮此茶,先知此茶习性与味道。”付一刀用小刀往茶砖的正面上刮了刮,“我是个爱金之人,所以尤其喜欢这黑砖茯茶表层的金花。”
“并非大庄家你以利至上,而是这‘金花’的发花讲究技巧,工艺应该非常复杂。陆羽浅浅猜测:气温、气候、水分都要控制在特殊的节气里面,且茶房需打扫干净,不得让尘埃或是杂菌依附到了茶砖上,才能出精品好茶。”
“陆大人好厉害的看茶与鉴茶功底,你所言不错,金花就是这么发出来的,发的形状如何、大小如何,直接影响我对茶砖的开价。”
“那,大庄家可曾接受过议价?”
“不曾。我这里的规矩,场子里只竞价,不议价。”
我从身上拿出象牙钥匙,放置在桌面上。
“此物是何大人的手下从场子内的仓库所得,价值不菲。可是大庄家你的所有物?怎会不谨慎丢失?”
付一刀对象牙钥匙并不看重,而是风轻云淡道:
“丢了就丢了,或者说被谁有心拿走就被谁有心拿走,我要是处处究竟自己的得失,还如何能活的快活?我把此物装进了木制的印鉴里,印鉴上方刻‘天’与‘地’二字,并非表示自己要称天霸地,而是求个晴朗与务实。”
何大人忍不住问:“你这是地下场子,哪来的朗朗青天?你这场子干的是不法勾当,良心哪里无愧于安乐了?”
付一刀冲水泡茶,道:
“这茶叶黑的很,茶汤白的很,泡出来的茶饮却是略呈红褐色,何大人你说是为什么呢?这做生意也一样,你眼里的见不得光,就是各路商贾所追寻和认可的光明;你指责的手法不端,就是各渠道买家的所得即所喜。所以我不与你争辩什么,陆大人的心态就没有你这么直,我劝你还是多往货物存在的意义和本质上去看,别一根筋总把王法阁在脑子里,在我面前装的辛苦。”
何大人这就直说了:“大庄家,你手里的确是天上地下各种好货都有,但是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好货拿到正经的商铺去卖?非要抬价竞拍,非要往逃税贩私的歪路上靠。”
何大人指向象牙钥匙,“连着皇家都不好得的珍品,你都有本事从天竺拿到手,也着实是叫本官佩服!但你可知道,本官只要在圣上面前参你一本,说你民用皇品,就是大罪一桩。”
“一个雕刻成钥匙模样的装饰品罢了,无关对应哪扇门。”付一刀饮了一口黑砖茯茶,“同样是观赏品,皇宫中的那些象牙圣上不一定全都看过;而我,却是仔细核算过它的价格和雕刻刀工,只为做出了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东西来。”
何大人仍是不解:“那你把象牙钥匙藏金印鉴里面去干什么?封印它,也是你的兴趣爱好的一种吗?”
付一刀哈哈大笑,笑罢,他道:“你问陆大人好了。此前他不懂,但我想现在他应该是懂了。”
何大人转头看我,问:“你真明白?”
我将象牙钥匙连着盒子一并归还付一刀,再对他行了茶礼,道:
“陆羽幸得大庄家以茶相待,知大庄家性本非恶,而是个虔诚雅致、有大智慧之人。行此道,是世道所迫并非本意;设此场,是为与人并走生存之道而非自私自利。钱财于大庄家而言,只是维系场子经营的必要,并不是锱铢必较之物,所以大庄家你仰头对天无愧、迈步踏足步步稳扎,以‘人道’替‘商道’,从容而为。”
我对双手握着茶碗、沉默了的何大人道:
“我闻智积禅师教诲,普贤菩萨坐于六牙白象所驮的莲花法座之上,以象顺调,寓意他拥有无量智慧与慈悲心;以莲托生,寓意他怜悯众生与普渡灾厄。今大庄家深知此理,明晓唯有:为商守本,通八方财路;独善智慧,开无尽门道,才能得普贤菩萨加持,化解一切不祥事、十面危机劫。”
“守本?独善?”
何大人换以惊讶表情,就跟我是因为一杯好茶而被付一刀收买了一样。
“我想,应该把大庄家本人和场子自体分开来看。人在场子中,自是一切金钱利益难舍;人在场子后,才能运筹帷幄,知己命运。”
“那这场子后——”何大人坐立难安,“大庄家如此笃定,你我岂非真成他的‘茶客’了?”
“有何不好?”我笑了,“初次见面说说话,喝喝茶,比真刀真枪、打打杀杀要来得体面。何大人,你我不是来攻城的,而是来——”
我有意打住,不说出“当说客”三个字。
付一刀许是猜出我想说什么,脸上的神情变得交错起来:深邃中带点浅淡,平和中带点荒凉。
他问我:“那陆大人以为,我是可以得普贤菩萨保佑之人吗?”
我道:“若你本性真的与普贤菩萨相合,定能所求如愿。反之,佛法相较于天意,你的本意相较于皇帝的圣意,皆是莫测,皆是多转,就不是我所能估量的了。”
饮完黑砖茯茶,我亮出来意。
对付一刀道:“你手中有与你往来过的朝廷命官的《名册》,不知你是否愿意把名册交给本官?”
与我之所盼相悖,他应的清晰明了:“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