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人,对于自己四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应该是没有什么印象的。但是徐敏达一直记得他的四岁,因为那一年,于徐敏达,是另一种意义上生命的开始。
那一年的严冬,他还不叫徐敏达,那时候他的名字还是庄哥儿,那天他赤着脚在村口与邻家孩子打闹。忽然被一双大手抱了起来,一个沉稳低厚的声音,带着微微的诧异与不满,问道:“这就是我的儿子?”
庄哥儿生的健壮,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比同龄的孩子力气大上许多。他挣扎不休,男人没有防备,竟然一个不察没有抱住庄哥儿,被小孩儿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男孩儿像只发怒的小兽一样,叼住了就不松口,用力,再用力,小娃娃一口细小的牙齿都切进了男人的手背,有殷红的血缓缓流出。
庄哥儿只觉得那血是咸的,真不好吃,把带着鲜血的口水吐了出去,挑衅地看着抓住自己的男人。
出乎意料的,男人仿佛是被他这种态度取悦了,他轻笑,掐起庄哥儿的下巴,强迫男孩儿抬起脸来。
四岁的庄哥儿,在愤怒与惊恐之中,只注意到了那人的眼睛——黑得像阿母烧出来的碳,又好像不一样,碳也没他的眼睛这么黑咧,还泛着那么亮的光。
看着那双眼睛,庄哥儿也不愿意服输地盯着男人,好像在比谁先眨眼就输了的游戏。
许是父子血缘天性的关系,男人一点不觉得这个脏兮兮傻乎乎的小子烦人,反而觉得他这副虎头虎脑的样子很可爱。
庄哥儿听见那个人说:“既然是我的儿子,总不能在这里荒废了。就跟我回去吧。”语气像是解释,却不容反驳。
庄哥儿听见女人低低的抽泣声,明白那是阿母在哭。他用尽全部力气踢打咒骂,可是全没有用。庄哥儿被带上一匹骏马,男人钢铁般的手臂把他紧紧箍住,让男孩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庄哥儿用力回头,看见阿母泪涟涟地看着自己,看着把他带走的那个人,眼睛里面有千言万语,可是阿母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站着。
马背上的男人居高临下:“孩子我带走了,你该知道怎样才是对这个孩子好。”
庄哥儿还没有听见阿母的回答,男人一抽鞭子,骏马扬蹄,就飞快地跑了起来。庄哥儿仿佛知道自己要被从阿母身边带走了,他奋力地伸出手去想去拉阿母,可是这匹马跑得那样快啊,一会就看不见阿母的影子了。
挣扎了一路,庄哥儿仿佛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不会再回到阿母身边了,四岁的娃娃做出了他所觉得最凶狠的一个表情,瞪着男人,大喊:“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男人浑不在意:“我是你父亲,你杀我,有悖天地人伦。”
“父亲?”
见男孩儿一副疑惑的样子,男人失笑:“就是阿爹。”
阿爹?!
天知道庄哥儿多想有个阿爹——一起玩的小伙伴都有阿爹,只有他没有。庄哥儿也曾经问过阿母自己的阿爹去了哪里?阿母只是含泪跟他说,他的阿爹是个大英雄,是这世上顶顶厉害的男人,阿爹去打仗了,得胜了就会回来。
幼小的男孩儿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阿爹得胜归来的场景,阿爹一定比村头的打铁师傅还要强壮,比巷尾的屠夫还要厉害许多!
可是庄哥儿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他们父子俩竟然会是这样见面的。
庄哥儿咬着手指问:“阿母为什么不跟上来?”
那人皱了眉,低低地说:“你的母亲在京城,你要忘了在村里的这个人,这样你才能活得更好,知道了么?”
四岁的庄哥儿不明白,他只是有种预感,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阿母了,于是大声地哭了起来。
父子俩回到崇都的时候,正是大雪的节气,满天飞琼,如鹅毛乱剪,父子两人身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霰。
男孩儿的衣衫单薄,男人把身上的大麾解下来给男孩儿披上,大麾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庄哥儿觉得自己的身上不再那么冷了。
父亲好像很是高兴,一个劲地对他说:“要听你娘亲的话,要乖,知道么?你娘亲很快就会给你添一个小弟弟,你开不开心?”
要庄哥儿如何开心?忽然一下子不知从那里冒出来这么个父亲,二话不说就把他从阿母身边带开,硬塞给他一个新的娘亲。要他怎么开心?可是庄哥儿不说,没有爹的孩子,早熟得很,把高兴不高兴都藏在心里,什么都不说。
不过庄哥儿到底还是个孩子,一进府就忘记了之前让他不高兴的话,好奇地四处张望起来,看什么都很新鲜,怎么都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