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黄道吉日,宜嫁娶,正是安德公主出嫁的日子。
大崇礼仪皆极为繁琐,尤以皇室为甚,历来规矩多得让人头皮发麻。此次因为安德公主江莹萱是远嫁北疆,诸事不便,北疆大王也自恃身份,不肯来大崇亲迎,便派出了两位使臣代行一干礼仪。
大崇皇帝薛卯昂有意折辱北疆使臣,更是做足了规矩。正使是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折腾到第五天便撑不住了,累得卧病在床,只能告罪,由副使代行一切迎娶事宜。而那副使,更是狂妄,开始还意思意思着露个面,后来就完全见不到人影了——来迎亲的人撂了摊子,亲事又不能不进行了,后面的仪礼只能草草作罢。
大崇立国百余年,何曾受过北疆蛮族这样明晃晃的挑衅?君臣都窝了一股暗火在心。
转眼就到了亲迎当日,由北疆副使莫竭代行亲迎之礼,至临北门。内使延入次,执雁及奉礼物者各陈于庭。大崇皇帝薛卯昂遣官祭告天地、宗庙。
礼官引着北疆使臣莫竭到正殿,代行婿礼。众人这才见到了那个一直不见其人的副使莫竭。不料这副使倒是位年轻人,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孔武有力,容貌英挺,湛蓝色的眼睛像是秋后的晴空,深且高,清且远。
因为北疆使者不识大崇礼节,所以有随身礼官从旁提醒,这才不至于出差错。
莫竭行至玉台之下,行礼,单膝跪地。礼官小声提醒:“莫竭大人,觐见天子是要双膝跪地的。”
莫竭冷笑,话声虽然还带着一点卷舌音,可是已经足够让大殿上每个人都听懂了:“北疆龙孙,只拜天地,莫竭觐见吾王都只需单膝下跪。你们大崇皇帝倒比我们的王更尊贵些么?”
薛卯昂面色骤然阴沉,以眼色示意左手下一人上前。
那人得帝王授意,出列,其声朗朗,笑道:“莫大人此言差矣,且不论我大崇圣天子与天地一般尊贵,莫大人行叩首礼是应当的。只说莫大人此行是代左蒲敦王摩勒诃殿下来我大崇迎娶王后的。入乡随俗。按礼制,安德公主是大崇女儿,摩勒诃殿下自然也是圣上的女婿了。这女婿见了岳丈,行叩拜之礼,可不算过分吧?连摩勒诃殿下都要向圣上行叩拜之礼,莫大人为人臣子,难道比殿下还要高贵几分么?”
薛卯昂闻言面色稍霁,众臣也都面有得色,只看莫竭如何作答。不想,莫竭微微一笑,道:“你们大崇不是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安德公主嫁到北疆,就算是北疆的女儿。人都已经嫁走了,却还抱着岳丈的身份洋洋自得,岂不是要惹天下人笑话?”此话暗讽大崇积弱,在北疆武力压迫之下,迫不得已答应和亲。
薛卯昂拂然作色,他平日性子就骄烈,那容得别人这样讽刺?几乎要起身拂袖而去。但是这样既不是更授人笑柄,于是只重重哼了一声。
那文臣也不示弱,侃侃而谈:“莫大人此言又差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是市井之间无知小民所言,不能登大雅之堂。大崇士族对此等言论不屑一顾,更遑论在这大殿之上提起了。不过,莫大人初来乍到,不知此语出处也算是有情可原。”这话说的尖酸,讽刺莫竭与那些粗鄙人没有什么两样,已经有不少大臣掩口而笑。莫竭湖蓝色的眼睛中终于有怒意闪现,而文臣不给莫竭喘息的机会,咄咄逼人:“我大崇国力强盛,与邻邦一向交好。此番安德公主下嫁,我两国更是结为秦晋之好。于情,我圣天子是莫大人主公之岳丈泰山;于理,我大崇与北疆互为友好邻邦,于情于理,我大崇天子难道还受不得大人一拜么?”
北疆尚武,北疆臣民多言辞木讷,真论起口舌来,莫竭怎么能跟天祥六年的状元相提并论?状元公一番话说下来,莫竭哑口无言,又不能真的跟大崇撕破脸皮,只能青着脸色,双膝跪地,草草一拜。也不等薛卯昂说起身,便自己站了起来。不过薛卯昂此时心情大快,自然不会跟莫竭计较这样的小事。
正殿之上,群枪舌剑,后宫之中,宫女三十六人正迎江莹萱出麟德宫。三日之前,按照大崇待嫁女子的风俗,江莹萱便沐浴斋戒,独自静坐于麟德宫,为未来的夫君祈福,期间只食花蜜,饮清水。江莹萱出了麟德宫门,三日来头一次见到阳光,骤然被那光芒刺了一下,差点摔倒,眼前一片金星乱闪。
有伶俐宫女连忙扶住江莹萱手臂:“公主仔细些脚下。奴婢扶着公主。”
江莹萱点头示意,待那股眩晕过去,登上步辇,起驾去往正殿——景泰殿。
麟德宫与景泰殿之间颇有一段距离,六月天气燥热,江莹萱又穿着正装朝服,不一会儿,额上就见了汗。那宫女忙用宫绢给江莹萱拭着汗,冷不防,步辇忽然停了下来。
“何事惊了公主銮驾?”女官柳眉一竖,厉声问。
辇外有小宫女怯怯答道:“回姑姑的话,是大殿下和江五公子要拜见公主。”
江莹萱听到是弟弟来见自己,又惊又喜,连忙带着一丝祈求的目光看向随行的女官。那女官见到江莹萱这副样子,又想到这一去可能跟父母亲人就再也没有再见的机会,心中怜悯这位看似风光的公主殿下,于是点了点头。
江莹萱大喜过望,忙吩咐:“稍停一下,请大殿下和江五公子过来。”
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几天不见就变了个样子,而江莹萱这大半年来都住在宫中待嫁,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弟弟了。她思弟心切,不由远远张望,只见御道另一畔站着两个一般高矮的男孩子,一个穿着朱红色箭袖,定是大殿下无疑,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则是日日思念的弟弟江储海了。
“安德姐姐。”三皇子薛熠承是个自来熟,已经笑盈盈地和江莹萱打招呼。江储海跟在薛熠承身后,只是望着姐姐,双目含泪,一言不发。
薛熠承笑道:“今天是安德姐姐大喜的日子。臣弟也没有什么能贺姐姐的。只能在这等着姐姐,说上两句吉祥话,讨姐姐开心罢了。”
江莹萱知道薛熠承是特地带着江储海在此处等着自己,心中感激,柔柔说:“大殿下的好意,安德没齿难忘。安德即将远嫁,只有一事放心不下……”
“姐姐请说。”
“安德家中虽还有兄弟几人,可所亲近者独有五弟储海一人。此番远行,实在放心不下幼弟,安德恳请大殿下平日里多照拂着他些……”话说到一半,江莹萱想起自己可能今生再也不能见到幼弟一面,一时间悲上心头,眼泪就涌了上来,她怕弟弟看到替自己伤心,连忙侧了脸。
姐弟连心,江储海虽然看不到姐姐的面,但是听着姐姐温柔的话语,想到自己这一生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姐姐了,心中酸楚难过,两行泪已经是不自觉滑落。
薛熠承乖觉,见江储海哭了,移到江储海与江莹萱之间,挡住了江莹萱的视线,大声说:“安德姐姐就把心放到肚儿里。江储海是我的伴读,我们二人兄弟一般,只要有我,定不会让别人欺负他了去。”暗地里,用手肘捅了捅江储海,低声说:“新嫁娘流泪最不吉利,你非要招你姐姐哭么?”
江储海一惊,忙拭去了泪,做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大声道:“谁要殿下护着?我们两个谁护着谁还不一定呢!”
听到这样孩子气的话,江莹萱不禁一笑,刚想再嘱咐幼弟两句。这时女官又提醒说:“公主殿下,皇上、皇后、文武百官还有那北疆来的使节可都在景泰殿等着公主的銮驾呢。误了吉时,可是不好啊。”
江莹萱纵然心中有再多不舍,也只能含泪令步辇继续向前。她在步辇之上,频频回首,却只能看着那个月白色的小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终归不见。
五色氅、五色幡等各色旗帜招展,在风中烈烈有声。左右卫、左右威卫、左右武卫、左右骁卫、左右领军卫各三行,每行二十人。每卫以主帅六人主之,皆豹纹袍,佩剑。首行着黄地白花綦袄,次行着赤地黄花綦袄,尾行着青地赤花綦袄。几百人在烈日之下,整肃无声。
莫竭站在卤簿最前方,等待安德公主江莹萱的步辇。北疆没有这样繁冗的礼节,虽然有礼官从旁提醒,莫竭也觉得头大,满眼的各色旗帜招展,花了人的眼。
他身后便是送嫁车队。以重翟车为首,后有左右校尉十人,黄袄赤骑,佩银横刀。再后有领军卫,一百五十人,朱袄乌骑,执长刀。引前者三十,掩后者三十,宫人执雉尾扇者八,煜尾扇者八,硃画扇者八,锦花盖者二十,锦曲盖者二十,更有羽扇、团扇、方扇皆二十四,分左右,为二重,居重翟车前后。后为宫人车十二。翟车六、安车六,皆驾四马;望车九、瓮车九,皆驾牛。再后面,便是嫁妆的队伍,绵延望不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