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听罢,就顺从地将手机放到了枕边。冯母见状,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坦然自如地拿走她的手机,解释道:“手机放在枕头边也不好,这个手机的辐射是很大的,我帮你收起来。”
病房里有一个储物柜,冯母把手机放到了储物柜最上面一格,关上门,拔掉钥匙,钥匙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明珠当然有意见:“我有电话要接怎么办?没有手机多不方便啊?阿姨,把手机还给我。”
冯母轻描淡写:“放心,手机响了能听见,一会儿响了我拿给你。”
手机就这样被没收了,用这种体贴温和的方式,可明珠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她的抗议无效。
门外忽然嘈杂起来,撕心裂肺地哭喊,夹杂叫骂,许多病人都探出头去倚着门张望,路过的病患家属也停下脚步犹犹豫豫地“吃瓜”,他们看到一位茫然不知所措的年轻男子,而一个中老年妇女的脸被泪水和鼻涕糊了,揪着医生的胳膊和他吵架,骂他,又哀哀地求他,下跪,纠缠,直至崩溃大哭。
病房的门虚掩着,明珠躺在床上,从那些零碎的信息和片段拼凑还原出整个事件的过程,她在影视剧和故事里得知女人生孩子动辄就会死人,但现实中这样的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宫外孕大出血,孕妇不治身亡,她听得胆战心惊,她感到身体里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在窜跑,流动,冲撞着,她像一个不断胀大的气球,“嘭”的一声,耳边响起巨大声响,她像碎纸片,像破布,像空气,她不复存在,消失无影踪。
这种感觉太恐怖了。
病房外的声音渐渐停息消失了。
冯母倒了一杯水端给明珠,轻声安慰她:“别怕。现在医闹很多,说不定事情怎么反转呢!”
一日昏昏噩噩地度过。娘儿俩话很少,明珠或假寐,或无聊地翻看床头的一本孕妇手册,两人除去吃饭和必要的交谈,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各怀心事。
又一个夜晚降临。天气晴朗,月朗星稀,窗外有一轮满月。
明珠失眠,无法入睡。
曾有一位叫艾弗里的医学家发现,几乎每当月亮接近月圆的时候,平时深度睡眠质量较好的患者就会失眠,后来他研究得出结论,人的情绪和睡眠与月亮的升降盈亏息息相关,月亮引力造成潮汐的变化从而干扰人的情绪。
英语中“lunacy”(疯狂)这个词来源于拉丁语中的lunaticus,意思是“moonstruck”(月亮带来的冲击)。满月的冲击让明珠想做一些疯狂的事。她想逃离这间病房。
冯母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背对着她,沉重的身体发出鼾声。明珠悄悄起身,轻轻地推开了窗。这里是二楼,楼下的树木在夏日的夜里散发清芬,四周静静的,路灯和月光辉映,夜像一个灯光惶惶的舞台,等待她上场。
来自月亮的神秘力量驱使着她,她蹑手蹑脚地爬出窗户,踩着窗外的边沿,挪到了一小块平台上,那是另一间病房放空调外机的地方,不知为何空着,她站在这块空台上,朝楼下张望着。两层楼并不算高,此刻她站的地方也不过距地面三四米,可是她的腿忍不住抖起来。
沿着墙壁有一些管道,从这里爬下去,沿着小路走过去,大概就是门诊大楼。她观察了一下地形,确定了逃跑路线,开始转身,扒着管道,脚往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她穿的是一双平底的单鞋,虽然轻便,但管道很滑,没有棱角,她很难找到支撑和附着点,脚放下去就呲溜往下滑,她的手紧紧抓着外机台的边沿,闭着眼睛,进退两难。
“需要帮忙吗?”下面传来一个男声,有人自顾扶住了她的小腿。
她没想到深夜里这里还会有人经过,深夜花园静悄悄,持刀挟妇人,下海劫人船,都是夜深人静好干的勾当。她心里一慌,手足无措,双手滑脱,身体重重地仰面朝天倒下去。
“嘭”得一声闷响,她从短暂的眩晕中回过神,脑袋还在嗡嗡响,她手臂有点麻,动了动,想支撑身体起来,手就摸到了一个软硬适中的垫子。耳边呼来一丝温热的气息,刚才那个男声幽幽地说:“这位病患,请别乱摸,这里是人形肉垫。”
她触电似的收回了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人形肉垫也站了起来,他穿着白大褂,没有戴口罩,眉目干净俊朗,只是头发上粘了一片树叶,像一个奇怪的发卡。她想起来,这是白天那位查床的妇科男医生,是,那个,传说中的,流氓医生?
深夜花园静悄悄,她有些警觉地抱紧双臂,亟欲逃走,口中迟疑道:“你,你,你什么都没看到,好吗?”
医生看了看头顶的窗户,又看了看四周,讳莫如深地笑笑:“医院这么大,你知道从哪条路哪个门出去吗?”
她迟疑了。
“跟我来。”
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夜晚,像梦境一般冒险和荒诞。她翻窗而逃,跟在一个陌生男人身后,穿过小径,走廊,门诊大楼,很多通行的门夜间都锁了,只为急诊开了一道门,正好有一行人送急诊,他带着她,趁乱从那道门经过。
深宵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夜行的车辆经过,夜风清凉,自由的空气带着芬芳。
她站在医院大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今晚值班,不能走远。你,要不要叫人来接你?或者,我帮你叫车。”
明珠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还被锁在柜子里,她身上也没带钱,这样出去,寸步难行。她借他手机打电话,给大倪打电话,一接通,大倪一听到是明珠的声音,马上发来连珠炮一般的问题:“我已经回来了。你在哪里?我今年打了你手机几百次也没人接,你没事吧?这是谁的手机号?你说话啊!”
听到大倪已经回来,明珠松了口气:“我在xx医院门口,你来接我吧!”
“你站那儿别动啊!我马上就过来。”大倪匆匆挂断了电话。
明珠和医生并排站在马路边,两人面面相觑,她指指他头上的树叶,他摸索着捋掉了,两人都无声地笑了。
“我叫李景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