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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伤鹤寒灯(第2页)

药水碰到伤口时,她听见极微弱的吸气声。就,让她也跟着揪起心。

绘画是光影与色彩的艺术,他坐在这光影里,成了一副伦勃朗亲笔画出的秾丽的油画。修长的手指在一点一点擦着伤,人在灯影里,孤寂难描。

她望着他,如窥见池边伤羽鹤,天外独孤鸾。

晏婉看得失了神。她的那颗心呐,仿佛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怎么就忽然酸胀胀、湿漉漉的呢?

顾钦一直以为没有什么事情是一个人不能办得到的,直到开始受刑,他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了的。自己给后背上药是件吃力的事情,费了老半天的劲,有些伤口还是无法处理。不过也不是头一回了,他知道,就算了置之不理,伤口总也有愈合的一天。

人很疲乏,他从外套里摸了烟,垂首点上。缓缓吸了两口,偏了偏头,“拿过来吧。”

晏婉被他突然出声吓得一颤,人反射性地缩回被子里。

“不是醒了吗?”

他从镜子里看到她一直就那样杏眼圆睁地在窥探他。他只是懒得理会罢了。

晏婉看再也装不下去了,只得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抿着唇看他。

他又说了一句,“是你送过来,还是我过去拿?”

“什、什么?”晏婉刚才根本没留心他说的是什么。

“烟灰缸。”

晏婉大窘,脸也发烧。不情不愿地把烟灰缸从被窝里掏了出来,伸手递给了他。

水晶做的烟灰缸,该是冷的,接在手里却有一丝暖意,比他的手热。那是女孩子身体暖热的东西。

顾钦将烟灰弹落,知道她是病人,不好闻烟,只抽了小半根提提神便捻灭了。

反正被识破了假寐,晏婉索性顶着被子盘腿坐在病床上,只露了一张脸,看他又开始给自己上药。忍不住问:“你打败仗了?”

“我从来不打败仗。”漫不经心又有点自负的口吻。

呃,她竟然觉得很可信。

“那谁打的你?”当兵的,挨枪子儿见得多了,挨抽的可不多见。何况,他是师长嘛,谁敢抽师长的鞭子?

“妹妹不见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找不到,可不就得挨打?”很淡然的语气。

他不过是没有应付她好奇心的力气,随便说说,不想再让她问下去。他是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醒过来的,再想穿衣服也来不及。

晏婉没来由心里抽疼。在此之前,她从不认为自己错,可现在她忽然也不确定了。她帮助桑悦追求自己的幸福真的对吗?如果个人的幸福要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那么得到的那份幸福,真的就是幸福吗?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呢?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软绵绵的腔调让顾钦擦伤的手顿住了,不知道她竟然会道歉。为什么会道歉呢,这一身伤很煞风景吧?

“是我抱歉,不知道你会醒这么快。我这就走。”说着就要起身穿衣服。

“没事没事,你不用走!”晏婉发了急,人从被子里钻出来,声音也高了起来。未几发现了自己失态,忙缓了声音道:“你慢慢弄吧,不着急的。”

人不知怎么就到了他身后。现在,那些伤口看得更清晰了。世上最昂贵的色素都调配不出的猩红,触目惊心,撼人心魄。

“我帮你吧!”她脱口而出。

顾钦是真累了,心神俱疲,鬼使神差的也不知道怎么就同意了。或许因为此时夜太深,外头太静,人好不容易放下的防备,没有力气立刻就收拢起来。也或许因为,见过她血流不止、命悬一线的样子。

中国的文字,有些看似平凡无奇,咀嚼一下,就总能咂摸出十分的深意。譬如,同病相怜。

这四个字出自《吴越春秋》,说的是楚国人白喜因祖父被害出逃到吴国,想和伍子胥联手对付楚国。旁人觉得白喜此人野心勃勃心机太重,问伍子胥为什么要相信他。伍子胥道:“同病相怜,同忧相救。”因为他的父亲伍奢和白喜的祖父白州梨,都曾同为楚国大臣,也都是被费无忌设计杀害的。他们都是背井离乡亡命天涯。

因为有着相同的痛苦和经历,才能懂得对方的痛苦,生出同情而放下许多芥蒂。同病相怜,这其中是旁人不可揣度出的苦痛,即便这份“痛”并不相通,但所生出的那份“怜”却是一样的。是一座封闭的孤城,愿意敞开自己世界的一条缝隙,悦纳那个让他心生怜意的过客,暂做歇息。

顾钦裸着背趴伏在病床上。

紧实而发达的背部肌肉,如献祭的贡品般呈现在晏婉面前。每一处的隆起和凹陷,都和她曾经解构过的人体肌肉走向重合,有一种蓬勃喷张的动感,像是米开朗基罗的双手才塑造出来的健美的肌肉群。

宽阔的肩,没有赘肉的光滑线条自上往髋骨方向迅速收缩。

这样细的腰……

虽然没看到正面,晏婉却也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他发达的胸部肌肉。她比寻常人更能敏锐地捕捉和欣赏人体的美,但那都是呈现在画布上的。眼前的这具身体,于传统意义上的美之外,竟然让她体会到了那收敛禁制在身体深深处的欲。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西人总爱说人生来有罪。原来人心底里都长着不见天日的毒草,不自知的邪念。像伊甸园里的毒蛇,诱人堕落。诱着人去亲手扯掉道德伦理的束缚和装饰,叫人想要去摧毁和蹂躏那无上的圣洁庄穆与自制,然后张开怀抱,笑纳他的脆弱和依恋,给他如母、如情人般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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