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林阁老反问,“你的意思是苏大人反而被那小太监看透了,只是苏大人自己不知道而已?苏大人以为自己拿假金假银戏弄了小太监,殊不知自己才被小太监反将于无形,甚至丢了性命?”
“正是如此。”我道,“被视为小人物的小太监,往往最敏感,比起被吴姓茶吏欺凌,接受上层官僚虚情假意的关照才是耻辱吧?三顺儿的种种举动——自愿顶罪、自述目击证词、自悼‘恩公’,都怀着明确目的,绝非糊涂。”
“臣与何大人都被三顺儿所蒙骗,因而不识他的真面目。”我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直到女教头的话点醒了臣,原来——训练有素的‘线人’不一定是少年之辈,善于伪装愿意挨打的小太监也可为之。”
“那你倒是说清楚那厮是如何为的啊?”
林阁老不耐烦起来。
“内宫之事,太监宫娥最是了解;皇宫路线,太监宫娥最是熟悉。”我以此为前提,往下道,“要打听情报,靠的不是外行线人而懂内理之人,在宫中当差的时间越久,就越能见微知著;要偷传宫宝,不能指望外行线人的身手敏捷,而要看内在宫人审时度势。往往就是些不起眼的宫人,才发挥了关键作用。”
“哦?”林阁老一勾嘴角,冷笑道,“陆大人了解的清楚。将自己的意图隐藏在人所不知的行动背后,那三顺儿倒也是个可怜可恨之人了,一直扮演弱势的角色,却是个暗渡陈仓的好手!”
我开始述说证据:
“臣从苏炳章拿走的茶阁盆栽含苞待放的腊梅的土中发现了铜钱【注2】,那盆腊梅正是负责打理宫内草木的太监三顺儿所栽,同时,臣也在死者吴姓茶吏的身上发现了铜钱,由此可证:三顺儿被吴姓茶吏勒索之事为真,其受苏大人‘关照’且在后续与苏大人有交集之事属实;臣昨夜在‘飞鹰会’的主厅的篝火盆上,看见了‘铜钱’图案的帮标,可见三顺儿跟‘飞鹰会’脱不了关系,其作为‘飞鹰会’线人的身份不假!”
林阁老问:“铜钱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之物吗?存在于腊梅花盆、死者身上、飞鹰会之内的铜钱,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有。”我确定道,“在江湖之中,各大帮派都爱以‘铜钱’为标志,寓意:同心协力,也会将帮派特制的‘铜钱’赏赐给帮内之人,以求共识,荣辱与共。所以‘铜钱’之上应可有帮派的名字,臣检查过了,林阁老你刚才说的三处地方的铜钱,上面都有‘飞鹰’二字。”
“那就是证据确凿!”皇帝威严道,“小太监三顺儿的线人身份无误。”
我向皇帝做出请示:“臣以为,应当彻查太监宫娥,揪出身份存疑之人,宁可错抓,不可放过。否则长此以往,宫规如何能不败坏?”
“爱卿所言有理。”皇帝下令道,“监察史听命,即刻去查,不得有疏漏。”
“吾皇英明!”
“真是叫老臣见笑!”
林阁老呵呵了两声:
“原来在陆大人眼里,这个案子的后续真相就是——女匪的夫君假同情小太监,然后被小太监用了三层心机整死;苏炳章与三顺儿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一个是女匪的夫君,另一个是女匪训练出来的线人,所以才会彼此算计。到头来,女匪肯来面圣,不是出于知罪求饶,而是为了把自己最可被世人取笑的一面,借陆大人之口说出来:夫君之死,源自线人盘算;夫君之错,源自与己相识;夫君之爱,倒是感天动地。”
我不理会他,只对皇帝拱手道:“臣相信,圣上会秉公处理此事。”
皇帝道:“小太监三顺儿,前有当线人互通内外之罪,后有用心报复苏炳章之实,处仗责至死之刑。”
扬手叫人把三顺儿拖下去以后,皇帝对那女教头震怒龙颜道:
“朕不怕把话跟你明说,山林贼匪,譬如‘采风寨’众人,愿意归顺朝廷,往沙场建功立业,朕自然是不会对他们治罪。而你所建立的‘飞鹰会’性质恶劣,已经不能纯粹以贼匪来论——栽培窃钩盗国线人,就是妄图动摇我大唐国本;联手地下黑市庄家,则是视我大唐民风教化于无物;与朝廷命官为伍,更是败坏我大唐清廉吏治……桩桩都该死!”
“我敢把自己和夫君之间的事说出来,敢把线人的真实身份交待出来,本来就没想过活着走出皇宫去。”女教头仰头,冷若冰霜道,“只要我一死,朝廷就能称心如意,彻底剿灭我‘飞鹰会’,拔除一切不正利益往来,截断一切藏在深处的源头暗涌,有何不好?”
“你倒是坦荡!”皇帝对那女教头生出一丝佩服之心来,“早知恶行必将不被天道所容、不被大唐法理所容,你又何必当初?”
“官逼民反!”女教头骂出了四个字。
何大人趁机道:“启禀圣上,臣有事要奏。”
皇帝将目光从銮阶下面的女子身上移开,尽量平复心情:“爱卿请讲——”
何大人一清嗓子,正气凛然道:“臣要检举长安令欺上压下、结党营私!”
皇帝重重一拍龙椅扶手,“讲!”
“是!”何大人有条不紊道,“若说地下交易黑市之事长安令没本事管就罢,臣派人在暗中查过了,长安令他——私吞粮饷,将少量谷米兑了沙子进去派发给穷苦百姓,是为为官不仁;不思图治,导致管辖之地天灾常有、盗难常发,是为为官不德;庸碌无功,坐上公堂之时,不以百姓利益为重,而是处处考虑自己派阀立场,只为奉承上级官僚尽心,不为解难百姓而躬身,是为为官失职。”
“将长安令,革职、查办。”
“吾皇圣明!”
皇帝把目光重新放回女教头身上。
“朕念你是一届女子,有敢从此业的勇气,故留你全尸。但‘飞鹰会’自体己一切党羽,朕绝不姑息!”
“严惩于我,就等于立下君威了吗?就等于让天下此类帮会臣服了吗?就等于给长安地下交易黑市的大庄家一个警示了吗?”女教头连出三问,“未免太过天真!”
皇帝目光深邃,震声道:“朕不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但是能够让眼前的一恶势力被剿灭,就已经算是不愧于这大唐基业!”
女教头倔强问:“江山稳固,岂是拿我‘飞鹰会’来首当其冲就有用的?李家天下,何来君臣互信、君民同乐?”
皇帝背着手站了起来,“朕不是活菩萨,做不到受天下万民供奉;朕也非九龙之身,做不到被文武百官认可。但朕作为李家天子,就要有挑起担子的勇气和扬大唐国威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