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抬手按了按微痛的太阳穴,叹了口气道:“都是我口不择言,馆长大叔你就不要添乱了。话说你不是去昆明疗养去了吗?病好回来了?要不要去医院那边我再给你安排个检查?”
进来的正是许久都没来哑舍的博物馆馆长,这位大叔看起来又比年前苍老了些许,他这回换了一根鸡翅木龙骨拐杖,倒是有几分旁人所不能及的风雅气度。
“腿脚的老毛病了,不用费心了。”馆长笑呵呵地说道,金丝边眼镜因为他的抬头而反射出一道诡异的光芒,只听他朝柜台后的陆子冈笑问道,“小陆,怎么变成你看店了啊?老板呢?来,给叔我掰扯掰扯。”
陆子冈的脸色因为馆长的打岔,缓和了一些,但他还是看着医生,目光淡淡的。
医生知道今天有这馆长在,是别想再探讨罗盘的事情了,况且他的精神状态确实也不好,再待下去恐怕要得罪到底了,只好叹了口气道:“我改日再来,那件事我不会改变主意的。”说罢便丝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去。
“咦?哪件事啊小陆?快说说!”馆长大感八卦,一迭声地追问道。
陆子冈盯着木雕窗格外医生的身影在街角隐去,藏在柜台下一直紧握的拳头才慢慢松开。
他低头看着掌心被指甲刺出的半月形痕迹,淡淡笑道:“没什么大事,真的,马上就能解决好。”
三
“毕之,有没有可以让人遗忘记忆的东西?”扶苏把身上穿着的长袍脱下,换上出门穿着的衬衫牛仔裤,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有很多,但一般都是让人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如同初生的婴儿一样。这种我很少用,更像是害人。”老板淡淡地说道。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本来想帮扶苏穿衣服,但后者却拒绝了。想想也是,他的殿下虽然这一年足不出户的时候都穿长袍,但之前也算是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一阵,怎么可能不会穿现代的衣服?
“那有没有可以让人保留大部分记忆,只是专门忘掉生命中出现过的一个人?”扶苏慢悠悠地扣着衬衫上的扣子,他的动作轻柔利落,从头发丝到指尖都流露着让人赞赏的优雅。
老板眯着双眼想了想,这才诚实地说道:“确实有,在蘅芜香中混入某人的发丝,点燃后让人嗅闻,便可以在这人的记忆中抹去那人的痕迹。”
“蘅芜香?”扶苏挑了挑眉,“这又是什么香?居然还有如此功效?”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老板抑扬顿挫的声音回荡在丹房之间,像是在言语间回忆着什么,半晌后淡笑道:“这首诗所描写的绝世美人,就是汉武帝的李夫人。”
扶苏已经熟读史书,闻言笑道:“就是那个病死前不让刘彻见到她病容的女子,之后引得见遍天下美色的汉武帝对她念念不忘,倒是个有手段的。”
“正是那个李夫人。她死后,汉武帝偶然间梦见她入梦,赠予他蘅芜香。汉武帝醒后遍寻不着,却闻到一阵香气,芳香经久不息。
“其实那并不是汉武帝做梦,而是卫皇后为了让汉武帝忘记那李夫人,特意点燃的蘅芜香。只是那李夫人算无遗策,又怎么可能让卫皇后得到自己真正的头发?汉武帝经过此梦,反而对其越发思之如狂。”
“真是可以让人脑补一场跌宕起伏的宫斗剧。喏,这么说,你也有那蘅芜香?”
老板走过去替扶苏整了整领子,又把手边的羊绒衫递了过去:“我也只有那么一小块蘅芜香而已,时间长了也已经成了粉末状。以前若是想要谁忘记我,便给他燃上一炉蘅芜香,同时我自己闻着配好的蘅芜香丸就不会受影响。”
扶苏摸了摸自己及肩的头发,半真半假地取笑道:“真是难办呢,我这个身体的头发就算混入蘅芜香中给你闻,也不是我真正的身体,你也忘不掉我啊。”
老板笑得更假,他还能不知道扶苏的心思是什么?他既然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自然就是警告他不许给他自己用罢了。老板伸手把扶苏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又把他过长的刘海梳了下来,挡住烧伤的那半边脸。
灼热的视线一直存在,老板轻叹了口气,迎着扶苏认真的双眸,只好承诺道:“我知道你的顾虑,放心,我不会再燃蘅芜香的。”
扶苏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真的是怕老板会做出什么以命换命的举措,最后给他点一炉蘅芜香,让他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对于某些人来说,遗忘也许是个很好的选择,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打着自认为对其他人好的旗号,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做出决断,这根本就是好心办坏事。
一肚子闷气的医生回到家后就倒头大睡,一直睡到下午才清醒,一起来便开始面壁思过。
这是他最近才养成的习惯。重回自己的身体后,虽然被扶苏的灵魂占据了一年的记忆还在,但因为并不是他亲身经历的,所以必须要不停地回放才能加深自己的记忆。而且他没料到扶苏的手术技巧居然比他还高出许多,这一年中连续做了好几个大手术,甚至还有机会参加了一个心脏移植手术。也正因为之前扶苏的优异表现,他才能转正得这么顺利。
他重回自己的身体以后,在家里的抽屉里,找到了扶苏留下来的字条。对方诚恳地对于夺舍一事道了歉,并且还说这些手术技巧就算是鸠占鹊巢的补偿,当然,还附有数额激增的银行卡存款……
为了融会贯通这些技巧,这半年来,他要付出的更多,不仅是一些深奥的专业知识需要学习,手术技巧更是需要不断锻炼的。
所以他经常坐在床边,对着家中那一片白花花的墙壁,反复地在脑海中回放自己的记忆。而现在的他却是要反思今天失控的情绪。
对着墙壁发呆了半个小时,医生总结出他最近应该是压力太大了,必须要出去吃一顿大餐才能减压,便立刻换了衣服去商业街吃了顿自助。只是他一个人吃饭的时候胃口总是不好,以前这种时候,他总会先跑去哑舍把老板拖出来一起吃,尽管老板吃的并不多,但有个朋友陪伴,可以倾听他牢骚抱怨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翻了翻手机通讯录,发现他的同事们基本上都在医院值班,不值班的也忙着补眠,没有人有空。
食不知味地吃饱肚子,医生下意识地又溜达到了哑舍的门前,等到他推开雕花大门,看到陆子冈意外的目光,才暗骂一句“习惯的力量真可怕”。
他们早上才刚吵过架,也许那种根本算不上真正的争吵,但医生觉得还是不能这样僵持下去,率先走过去坐了下来。他自来熟地从架子上捞过一个茶盏,随意地用手擦了擦,拎起柜台上的茶壶便给自己倒了盏茶。
陆子冈的嘴角抽了抽,医生手里拿着的是北宋建窑兔毫盏。兔毫盏的釉面颜色是黝黑如漆,光泽莹润如同墨翠,釉面上布满均匀细密的筋脉,犹如兔子身上的毫毛一样纤细柔长而得名,其中又以医生手中的这种银兔毫最为名贵。
这种茶盏是在宋朝时期点茶所用,根本不是用来泡茶的。但他也知道跟医生这种人讲古董根本就是对牛弹琴,只要不打碎就行了。陆子冈瞥了他一眼就继续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