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那日看到的画面,也许是燕丹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姬青知道即使自己离去甚至于死去,家人在悲伤之后也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就如同他的父亲在他母亲死后,又有了他的继母出现。
坐在马车上,姬青从车窗帘飘动的缝隙中,看着蓟城的城墙慢慢远去,前来送行的家人也渐渐变成了天边的几颗沙砾,再也看不见了。他五味杂陈地转过头,却惊愕地发现燕丹竟然在款款地解开头上的委貌冠。
因为这一去不知经年,所以他们堂兄弟两人虽未到及冠的年岁,却也提前行了冠礼。但姬青发现,他这位堂兄居然并不是不习惯头上顶着发冠,而是继续脱着身上的衣袍。
他们离去之时,燕王喜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送行仪式,所以燕丹身上穿着的是黑色的玄端素裳礼服,而姬青则身份有别,不能穿尊贵的黑色,穿的是次一级的青色黄裳礼服。
“殿下,要更衣否?”此去咸阳,姬青是以侍从的身份随侍在侧,所以虽然还有些不适应,但他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燕丹勾唇笑了笑,把身上的玄端素裳礼服脱掉,只剩内里的白色麻布深衣:“汝不是曾问孤,为何非要汝同行之?”
“为何?”姬青抬起头,这是他心中一直存留的疑问。
燕丹伸出手,越过他们两人之间的案几,抚上了自家堂弟的剑眉,定定地凝视他道:“从今起,汝乃燕丹,孤为姬青。”
姬青闻言呆若木鸡,直到感觉到眉间有冰凉的利刃贴近,才回过了神。他不敢动,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的那两道剑眉,被燕丹用匕首细致地割去,细碎的眉毛撒落在他眼前,有几根飞入了眼睛里,姬青不适应地闭上了双目。
“抬头……伸手……”
马车厢内,只有燕丹冷静的声音一次次响起,姬青从小就没有办法反抗这位堂兄的命令,只好闭着眼睛一一遵从。他隐约能感觉到燕丹是在服侍自己脱衣穿衣,眼前一片黑暗的姬青不禁讶异自家这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子堂兄,居然还会服侍人。
在这样舒缓的气氛里,姬青也在脑海中细细思索了一下太子堂兄的用意。
质子一向是战国时期最悲惨的一类人。从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却一朝跌入泥沼。怪不得一定要让他同行,为的就是更换身份。而质子也是历史上最跌宕起伏的一类人了,若是能熬过质子的这段时日,顺利归国,那么登基为王必然不在话下,例如越王勾践,例如现今那年轻秦王的父亲,秦庄襄王。
所以,他这个聪明的太子堂兄,并不是一走了之,而是随侍在侧。是想让他来承受屈辱?让他来当他的挡箭牌吗?
质子,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就算是最后自己死了,堂兄也可以偷偷跑回燕国,重新继续他的太子生涯。
眼睛里的眉毛细屑微微刺痛,让他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腰间袍带上的玉佩丁冬作响,燕丹低沉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琅轩,可知上次孤所言之其二乎?”
姬青的睫毛抖动了几下,调整了心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知。”
“长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礼,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晓这世间,即使少了汝,也无一改变。而其二,则是知晓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无论汝如何努力,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
这是在暗示他吗?姬青咬紧了下唇,许久之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道:“诺。”
眼角的那滴泪被姬青硬生生地逼了回去,他睁开了依旧刺痛的双目,头顶上的委貌冠就如同有千斤重,压着他低头看着身上那原本燕丹穿着的黑色玄端素裳礼服,看了很久。
姬青抬起头,看向对面已经换好侍从绀袍的燕丹,发现他浑身的气势已经收敛,低眉顺目得就像普通侍从一般不起眼。姬青的目光不由得落到燕丹腰间的犀角印,心中浮起一抹难言的怨恨,咬牙道:“殿下,既然身份已换,那犀角印是否要换?”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换下的衣服袖筒里找出他每日都随身带着的那枚。
燕丹把腰间的犀角印收入怀中,淡淡道:“无妨。汝应称吾为什么?”
“……明玑。”姬青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燕丹的字。丹明玑、青琅轩……他们的字,也是取得很相似。但现在,姬青无比痛恨这种相似。
“善。”
姬青没有再说一句话,麻木地坐在车厢内,听着外面的马蹄声,知道这驾马车,正不停地向着咸阳方向奔跑着,奔向他未知而又可以预见的、悲惨的未来。
而他,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
二
秦。
姬青的一生,在他十二岁的那一年,出现了巨大的转折。
他成了燕国的太子,并且去咸阳为质,回归故土的日子遥遥无期。
咸阳要比蓟城大上数倍,而闻名遐迩的咸阳宫,更是气势磅礴威武宏伟,让人站在那巍峨的城墙之下,就有种自感其身渺小的错觉。当姬青看到了年轻的秦王政时,更觉得此人有股君临天下的迫人威势。
姬青低着头,下意识地把燕丹和眼前的秦王政互相比较,但旋即又失笑不已。
燕丹?那人现在已是一名侍从,连咸阳宫的正殿都不得入内。而他,才是现在的燕太子。
因为从小和燕丹一起长大,姬青模仿起对方的言谈举止都十分熟练,这一路上其他侍从也许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但却无一人说破。也就说,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件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