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教务长接上话茬:“既有决心,为什么不付诸文字?”
我如获大赦,赶紧掏出钢笔,刷刷写决心书。我感觉,我就是一块土坷垃,而周开山是泰山,我要稍有犹豫,绝对会被压作齑粉!我还是一只小猢狲,只能被周开山玩弄于股掌之中。我,不过就是一条可怜的小爬虫!
半个小时后,我脑袋晕沉,与周开山他们道别。昏黄的街灯,我望着越来越远的黑色桑塔纳轿车,脑袋里一片空白。这时,我感觉身旁鬼魅一般飘过一个人。我一看,果真就是老爸。老爸耸耸鼻子说:“儿啊,上课了?”
我没有吭声。
老爸说:“儿子,记住这教训吧!人啊,很贱的。唾手可得的东西,并不是不好,而是不会珍惜。”接着他给我讲,学校校长找过他了,他的公职教师身份即将恢复呢。
我说:“攀附了高枝儿真好,谢谢你林和元,你让我长见识了。不过——这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老爸您说对吧?!”
老爸愣怔住了:“……都答应了的啊,我的事儿很好理清,只要找到那贱人……”
我晓得老爸说的那贱人,就是早已远嫁新疆的林红——这鬼老爸啊,事情都这么多年了,他还天真得想找回自己的“清纯”?我哼了一声:“林和元,你都是过了退休年纪的人,就是给你了清白,又有什么用处?”
老爸狼一般嚎叫着。“天哪,我的清白都没有,我还算是人?”泪水滂沱,蜷下腰坐在地下。
我无奈地望着他,说:“老爸,你这是给我难堪?”
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靠在行道树上,眼巴巴地望着我,半晌,他方说道:“龟儿子,和老爸叫阵?”
我咬牙切齿地望着他说:“你一味要我交往周芙蓉,你想过没有,她是什么好货?”
老爸走过来,用手扒着我肩头,沉吟半晌方说:“儿子,女人家,拔了萝卜眼子在——话丑理端,就是这么回事。和今后前途比较起来,当什么紧?儿子,风物长宜放眼量,不吃苦中苦,怎么坐得天下龙庭?”
我不认识样看着他。这老爸,大约癫狂了,说这些大白天的疯话?
老爸见我这个样子,拍拍我的肩头说:“权娃,男人家,就得怀抱理想。怎么,畏惧了?”
我说:“不。”
“就是就是,我的儿哪是寻常人等,总得给老爸露脸是不是?”老爸昂起头,说道:“打小时起我儿就有理想,当交通局长,修一条宽阔大马路到平常,老爸等着呢!”
我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林和元,你做梦吧。”丢下他便走。
……
大学四年真的无聊,别的同学可以谈恋爱,浑身流淌着幸福的蜜汁,我呢,只能规规矩矩守夫道。不守夫道显然也不行,我软不拉塌,能是男人?再说,我被周开山熊,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一定是我与统计系那小乖乖过于黏糊被发觉。小乖乖小巧伶俐,说话嗲嗲,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宝宝。她喜欢和我一道去阅览室学习外语,上大课时也总坐我一旁。我们其实也就是正常的同学交往,认真说,连手也没有拉过。可是周开山却绝对不容许,他的眼线周教务长(或许还有其他人)本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于是我痛下决心与小乖乖拜拜,让她痛哭流涕眼泪鼻涕糊了我一身。临走,她唾了我一口,说:“林中权,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恨你!”记得当时我们是站在教学楼下,她的声音很大,也许整幢楼里的人都听见了。我心中窃喜,我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给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在她目光注视下昂然而去。虽然她家在省城,对我毕业的去向有直接关系,但是眼前我面临深渊,我不能睁着眼睛朝悬崖下跳啊。
就这样,我成了苦行僧,整天待在寝室看书复习,周末必定回芙蓉家,接受周开山的教诲。偶尔上街,也得目不斜视,装扮作正人君子样;遇见美女,我总怒目以对,闹得那阵儿学校女生都说我有病。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才大二我就入党当上学校学生会副主席,系团总支副书记。
临毕业时,几个要好同学商量去广州深圳发展,问我去不去。我说,去那有什么用,人生地不熟,不是与自己过不去?其实,我根本没有自主权,我早被周芙蓉套牢,我的去处周开山已给我安排好,到平常市公路养护段一个工地任技术员,一个并不起眼的单位,我当然不能拒绝——不过老爸却很高兴,好像叫花子捡了金元宝嘿嘿地笑,说“好哇好哇,真是天可怜见!我儿进了公路部门,我终于看见平黄公路重建修整的曙光。”
我去工区报到那天,已退休离任的周开山给我开小灶。他谆谆教导我说:“中权,有了大学文凭入了党就了不起?还早!切忌不要张扬,从小事做起,一切重在表现——你知道吗?”我鸡啄米样点头。
回到家,老爸又给我开小灶。他笑眯眯地望着我,说:“权儿,终于有了施展拳脚的地方,我儿子得争气,打小儿就要当局长呢,千万千万别让我失望。”我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在公路工地干了三年,事儿没有少干,汗没有白流,可还是技术员。老爸渐渐焦躁起来,我一回家就围着我转,还唉声叹气,我被他弄得没了脾气。我说:“老爸你干什么啊,怎么总看我不顺眼?”
老爸说:“权儿,人家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你没有人,怎么能进步?”
我说:“那怎么着,这个世界毕竟当官的是少数,平头百姓占多数。”
“不……我儿一定一定得做官,一定一定得当局长……不然,不然我还能看见平黄公路重新修整那一天?!”老爸哆嗦着说,显得好执拗。遇见这么一根筋的老爸,我能有什么办法?
在他的催促下,我与周芙蓉结婚了。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家里,仅四桌,都是亲戚好友。周开山的老朋友,地区组织部副部长钱学书来了,一见面就给了周开山一拳,说:“老东西,还这么健旺啊?”
市交通局局长黄鼎礼也来了。这人交际很广,和我们镇的黄至权书记也是兄弟相称,我曾经见过他。他乐呵呵地拽着周开山和钱学书的手不忍放开。周开山把我叫过去,对黄鼎礼说:“黄局,我家中权是你手下,你以后可得多多关照才是。”
钱学书赶紧点头:“就是,小黄,我们这些老家伙年纪也慢慢老了,不中用了。子女能上进,就是我们的福气啊!你说是不是?”黄鼎礼连连点头,“老首长,小林现在不是和我芙蓉大侄女成家吗?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钱学书说:“小黄,既然你这么说我们也相信,你要是敢阳奉阴违我可大耳刮子抽你!”说罢举手作势要打黄鼎礼。黄鼎礼双手作揖赶紧告饶,说:“老首长,你们就看我黄某的实际行动吧。”
我唯一的亲人老爸没来,钱学书还假惺惺问道:“中权,你爸怎么没来?这林和元,自己的事情考虑得太多,儿子的事情考虑得太少。”说罢摇头,无限感慨的样子。倒是黄葛镇退休书记黄大林来了,好亲热地搡我一拳,满脸喜气,好像我们铁得像亲兄弟。“呵呵小子,出息了啊你!”随手将一只鼓囊囊的红包塞给我,看着我揣进口袋。黄大林老了,脸上满是褶子,头发好像荒芜的土地,稀疏得不成个样子。
我送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说:“黄叔,哪里敢当,比较起我至权大哥,我差劲十万八千里啊!”其时,黄至权已混出了模样,从一般干部做起,已是黄葛镇书记,春风得意。老爸不来其实也不错,免得尴尬,闹出动静。当晚,闹房的客人散后,我进了新房。我正式成为周开山这独立四合院的一员,住最左那一间屋子。
周芙蓉着一套水红的衣服坐在床沿,脸上满是乌云,好像就要下暴雨。
我心里一沉说:“芙蓉,累了?”我从兜里摸出只鼓囊囊的红包,就是黄大林送我的那只。
她理所当然地揣到口袋,一把抓住我,咬牙切齿地说:“瘟牲,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