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钦艰难地收回手,侧开一步,俯身拎过来一只小凳子,然后坐了下去。
晏婉的反应慢了半拍,等他退开了,人才好像干塘里的鱼被扔回了水里,活过来一样。被炉子烘烤过的脸,仍有余温,越发的烫,她“哦”了一声,道了声谢谢,低头忙走回桌子前抓了点心就往嘴里塞。干咽了两口,不知道怎么回事,点心没了滋味。
顾钦熟练地摆好锅,加了水,扣了只碗在锅里,再把馒头腊肠放到碟子里架在碗底。盖上了锅盖,他打开了炉门,通了通煤灰,加了新煤。做完这些,他起身擦手,“过一会儿就好。”
晏婉嘴里的那口枣花饼不知不觉已经嚼了半晌了,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惊诧和崇拜,“顾钦啊,你怎么什么都会呀?”
顾钦垂目笑了笑,没说话。
眉深目秀。
晏婉记得大嫂嫂说过,眉深的男人情重。看着他低眉垂目做事的样子,晏婉心头却忽然有些难过,眼眶也有了大雨将至的潮湿。
“顾钦,你以前吃了多少苦呀?”
她的声音很轻,不像是问他,也不像是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只是她的一句叹息,里头有很多很多的情绪。
他听出来了,想要安慰她,“还好……”反正都过去了。
这两个字的安慰听起来苍白又笨拙,但晏婉感受到了他的心意,狠狠眨了眨眼,压下眼眶的酸涩。“哎呀,我没有开瓶器,怎么开酒?”
顾钦看了看,从盆架上取了毛巾,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不用担心,你说的,我什么都会。”
毛巾叠了几层,包住了瓶底,打开锡帽,往墙上撞了几次,软木塞便被顶了出来。顾钦拔掉了软木塞,冲她扬了扬,“可以了。”
晏婉连忙放下点心,小跑过去,“我来拿杯子。”可到了橱柜前才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失望地垂下嘴角,“我忘了我没有酒杯。”
顾钦指了指桌上的茶杯,“用那个一样的。”
红酒倒进了粉彩仙鹤杯里,“哈哈,这怎么有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意思了。”晏婉喝了一小口,品了品,酒香浓郁而又层次丰富。“哎呀,这么好的酒,这样喝有点浪费。应该配上牛排——牛排你总不会煎了吧?”她促狭道。
顾钦眼里融了笑,“学一学,应该没什么难的。”
“那等你学会了,请我吃吧?”
“一定。”
像得了某种至死不渝的承诺,晏婉笑着垂下头,一小口又一小口的,这一杯竟然很快就喝完了。脑袋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他的承诺,有点晕乎乎的。
“嗳,你怎么不喝酒?”见他面前杯子未动,她问。
“怕醉。”
他盯着她看,他目光太深,晏婉被他看得脸热。这酒上头太快了……她赶紧低头又喝了一口酒。“从来不喝吗?我以为军中的人都很能喝酒。”
“推不掉了,会喝一点。不是不能喝,怕会贪醉。”
活着太苦,醉后无忧,怕起了贪念,不愿醒来。不如时时清醒,苦惯了,便不再会觉得苦了。
晏婉能感到他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仿佛总有什么压在心上。他不穿戎装时一身贵气,矜贵、疏冷,同寻常的富家公子没什么两样。可若肯用一点心,便能感觉到他的不同。像清人石涛笔下的山水,纵然笔意萧瑟,却从不失妥帖厚重。
“我四哥哥最会饮酒,他书房里挂着一副字,‘只近浮名不近情。且看不饮更何成。三杯渐觉纷华远,一斗都浇块磊平。’”说完,她绽出一个轻快的笑来,抬手把酒推到他面前,“大喝伤身,小酌怡情,喝一点无伤大雅的。”
顾钦不愿她失望,端起酒杯缓缓呷了一口。
一同喝了酒,两个人因为这酒有了不一样的连接,仿佛什么话都可以说。晏婉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捏着杯子,目光遥遥地望着炉子上透出的火光。
“你好像总有很多心事……我阿玛说啊,人生呀,说起来又复杂、又琐碎,可实际上又很简单。不过是雪寒向火,渴饮饥餐,困时眠——顾良时,别想太多,啊。”
她头一回这样叫他,他的名字因为她缱绻的语调有了别样的意味。他微微侧过脸去看她,她此时的目光垂又垂在杯子里,唇角有宁和的微笑。她的每个字,都能拧出春风春水般的柔情来,叫人沉溺在其中。
他想,或许这一辈子,他都没办法从这良夜里走出去了。
腊肠的肉香传了出来,顾钦走过去看了看,“应该差不多了。有刀吗?”
晏婉闻言放下了杯子,翻找出了一把水果刀。顾钦凑活着用水果刀把腊肠斜切成了薄片,馒头也横切了一刀,把腊肠夹进馒头里,递给了晏婉。
晏婉忙接到手里,捧着张嘴咬了一大口。腊肠的油滋的满口腔都是,又烫又香。她吸了两口冷气,“哎呀,好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