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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账(第1页)

奚宅坐落在阒都偏南的内巷,占地面积比起潘、费宅要小许多,紧挨着光诚帝时期的秦|王府。他家有特许,前头几位当家人却很有远瞻,没敢把宅子建得越过规制,内里建筑风格偏向厥西,亭台楼阁都是中不溜,很寻常。

奚鸿轩一路提心吊胆,听着马蹄声停下,便知道到家了。他不敢大意,兜着泡皱的袍摆,匆忙下车,看见沈泽川已经立前边打量着奚宅。

“老宅子了,”奚鸿轩语调轻松,极力维持着常态,“这些年说要翻修也没得空,过几日等天再热些,你也来看看图纸。”

沈泽川却看向隔壁,那头的青色琉璃瓦显然是亲王规制,只是茂树遮朱墙,看起来鬼气森森。

奚鸿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那是秦|王府,秦王害了痨病,在先帝登基的前一年病死了,这宅子就荒废了,日后兴许要赏出去。”

“看着比楚王府还气派。”沈泽川没有移开目光。

“那是自然,”奚鸿轩抬起拇指,“当今圣上在光诚爷跟前不得宠,那会儿太子、秦王、先帝三个人是皇嗣里边最拔尖的,可惜太子自刎昭罪寺,秦王病死府宅中,先帝缠绵病榻间……”他突兀一笑,“不然哪轮得着当今?秦王也怪可怜的,光诚爷最后那几年和他原本父子情深,常来这儿。他因为底下庄子有人仗势行凶,打死了几个乡野村夫,被告了御状,让光诚爷给责罚禁足府中。秦王就是当时患了痨病,光诚爷还专程来这儿探望过,不知父子俩谈到了什么,最终不欢而散,从此秦王就失了宠,那闭门思过的处罚一拖再拖,硬是把他在里头关到了死。”

沈泽川留了心,却不欲跟奚鸿轩谈。奚鸿轩见他没有接话的兴致,便抬手挥开簇拥来的仆从,说:“我这宅子虽然不比那些王亲贵胄的大,却仍旧有段路。兰舟,我身体虚得厉害,也酸臭得很,咱们乘小轿进去快些。”

奚宅仆从赶忙备着小轿,奚丹本是家中管事,如今也不敢露面,倒是奚鸿轩的大嫂出来相迎。

奚鸿轩很爱这个女人,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他曾经对沈泽川重复过无数次,他之所以要杀奚固安,就是因为这夺妻之恨。然而他此刻看着那女人下阶,却神色淡淡,也不叫她扶,敷衍地打发了她,坐上了小轿。

沈泽川一指挑帘,看得清楚。轿外跟着的乔天涯想说什么,他稍稍摇头,制止了。

小轿入了奚宅,几度转弯,才到了奚鸿轩平素住的大院。他的院子跟别人不同,没有过度修饰,长廊接着一溜灯火通明、门窗大开的办事屋,里边的算盘声混杂着各地乡音格外嘈杂,前堂空开的地支着凉棚茶桌,底下坐着、站着的都是来自大周各地的掌柜和账房。

这乱糟糟的众人一见奚鸿轩,皆站起了身,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报账的、备货的、要钱的、问候的挤成一窝,吵吵嚷嚷。

奚鸿轩先朝众人拜了拜,说:“鄙人才归,看我这一身酸臭,也办不得事。大伙儿不必着急,安心在这等着,去那头的办事屋挨个来。我呢,这几日就是出去玩了玩,没什么要紧事,生意自然还要做,欸,各位要账的掌柜也甭急,奚家何时逾期拖欠过银子?只要带着条子,有理有据的我都给还!”

奚鸿轩急着稳住沈泽川,拨开人群,叫人赶紧过来看茶伺候,又一路拱手,才把沈泽川引入了后边相对清净些的堂屋。

“兰舟先坐,我去稍作洗漱,换身衣裳再来!”奚鸿轩抖了抖脏袍子,又吩咐人备好酒菜。

沈泽川落座吃茶,待酒菜上来了,奚鸿轩也回来了。他着着簇新的酱色绸袍,入座亲自为沈泽川斟酒。

“久等,久等!”奚鸿轩摸了把脖颈间的皮肉,嘿嘿一笑,“还是待家里边舒坦,那牢房潮得不成样子,清洗完哪儿都爽快。来,兰舟,吃酒!这一次你可真没留情,再关几日,我就死定了嘛!”

“那也不至于,”沈泽川笑说,“吓唬吓唬你罢了,就为着咱们的情谊,我也不会下死手。”

“你可害苦了我!”奚鸿轩苦笑着埋怨,“我背上看着吓人,晚些还得唤个大夫来瞧瞧。你说你,缺那四百两,跟我直说不就成了?唉,非要绕这么一圈!”

两个人把酒言欢,一点也看不出半个时辰前的剑拔弩张。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奚鸿轩吃得差不多了,才用拭手帕抹了嘴,张开手臂瘫在椅子上,说:“你要钥匙,我也不是不肯给。可是兰舟,熊掌鱼肉不可兼得,齐惠连还给你,我也算丢了个依靠,不能再把钥匙尽数交给你。”

沈泽川吃得不多,搁了筷子,说:“这事我也对不住你,但是二少,有些事情也不是我编纂的,你出来打听打听,就知道那魏怀古真没安好心,一点也不想捞你出来。”

“我知道他们这些人都各怀鬼胎,”奚鸿轩擦着细汗,“但你既然能把我从刑狱搞到别处去,就说明朝廷也没怎么治我的罪,这是皇上的意思吧?”

“皇上力保你,刑狱也不能越职查办,你暂时停职归家,那考功司的差是办不了了。”沈泽川话锋一转,“我已把你送回了家,钥匙的事情大可再谈,但我现在就要见齐惠连。”

奚鸿轩扔了拭手帕,抚着肚子笑了笑,说:“钥匙的事情,现在就得谈明白。兰舟,你没干过买卖,不知道里边的门道,半点不比当官简单。那钥匙呢,拿着是能调出银子,可那都是死银子,拿出来迟早会花光,不如还是搁在里边,由我继续打理生意,以钱生钱多好啊。日后你需要多少,只管给我说个数就行了。”

他稳坐在椅子上,前头的喧杂声不知不觉已经消失了。这堂屋门窗大开,外边笼着墨色的垂柳像是一排挤在窗口往里瞧的吊死鬼。长夜岑寂,烛花微爆,那侍奉的仆从们也全部消失不见,仿佛只剩他们俩人。

沈泽川缓靠在椅背,说:“此一时,彼一时,出了那牢门,二少果真硬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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