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中剩的最后一沓纸钱扬入火盆,挤挤酸涩的眼,看向安静坐在那里、头也不曾回过的公主。公主之事他早已听说,心中可怜,但有条命在已经很好。总之来了洛阳,她日后必不会再受苦。宫中若是不管,他来管。
郑给事中上次与公主只是匆匆一瞥,今日正有机会,打算好好见见。他浓眉一紧,察觉出不对。公主怎么没动过?这是摆了个假人在那?
他起身过去,打定主意看看是怎么回事,不过即使真是假人,他都不会声张。
高大的黑影遮住光亮,在极富压迫感的覆压之下,任何人都该回头查看是什么情况,小孩也不例外。
公主依旧静悄悄。
郑给事中弯下腰去,伸头来看。只见公主沉静地坐着,眼睛会眨,有呼吸起伏,活的。
既然是活的,郑给事中便无诸多顾忌,同她招呼:“公主。”
江好百忙之中抽空抱歉:“大人,公主还不会说话。”
郑给事中点点头表示了然,夹着胁下将人举起,未有意料中的惊叫,果然不会说话,更像是无法发声。公主被他举得高高,居高临下地静静将人看着,神色如旧,反倒叫郑大人讪讪。
“公主好胆识,有你父亲几分风采。”郑大人将公主轻轻放下,像是轻拿轻放的黑熊,“我孙女像您这样年纪时被这样一举总会大叫,完全不似您这样沉稳。”
沉稳的公主还无法独自站立,跌回蒲团上。
江好忍着没说“公主大约不是沉稳,是发不出声”,上前来将公主扶好坐着,又好气又好笑。
公主跌了一跤也没哭闹,甚至都没多看“罪魁祸首”一眼,重新假人似的坐好。
郑给事中并不计较她带来的尴尬,反倒因为她的缄默与无喜无怒联想到了他的徒弟,即棺材中只剩下一捧骨灰的赵雁声。他就是这样不爱言语,情绪也十分内敛,因此他很放心地将大夏国门交给他来守。
郑给事中想到赵雁声,心便痛得厉害。若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也罢,还是被人背叛才落得如此下场,怎么能甘心呢?他道了声抱歉,再在此处站不住,急匆匆地出了灵堂,正巧撞见刚上完香在檐下观雨的崔尚书令。
不见还好,一见便有新仇旧恨同时上涌的激愤。他强按着,对方反而先开口:“将军胡闹,公主又不是你家子孙,岂能在灵前举着玩耍?”
郑给事中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容:“怎么不算我家子孙?赵雁声是我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他爹!公主是赵雁声的闺女,怎么不算我孙女呢?”
崔尚书令被他的胡搅蛮缠搞得无言,本也不是什么爱与人争辩之人,当下闭嘴不再多谈。
“为什么要议和?”郑给事中沉声问。
崔尚书令今日留在这里便是为了与他说上两句,若能化解自然最好,若化解不了总也要将话说开。本就有外患,若他二人再因此争斗不休,朝中生出内忧,到时大夏内忧外患,亡国不远。
“不议和?谁去打?”崔尚书令反问。
“边关不止赵雁声能打!我去打,我带兵!当年我能将闻人式一打的抱头鼠窜,如今自然也能!”郑给事中不服输地喊着。
崔尚书令看着他右臂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但凡郑给事中还能打,他早就跑到战场上为赵雁声报仇去了。人不服老不行,何况他右臂的伤势岂是儿戏?只是刚刚抱过公主,这会儿他大袖下的右臂便因脱力而不自主地颤抖着。
“边关有将,你怕什么!”郑给事中将右臂向身后藏了藏,“燕国为什么愿意议和?因为觉得跟咱们打下去不划算、风险大!这才愿意坐着跟咱们谈!他怕啊,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他们打!”
崔尚书令揉了揉还没失聪的右耳道:“打仗之事我不如你,但朝政之事……大夏国库空虚,怎么打得下去?”
“这仗非打不可!”
“哪有钱打!打到最后若还输了,燕国岂不是更要狮子大开口?”
“你懂什么!打得他们知道疼,他们就不敢多要了!”
“夏国拿什么打?拿右臂坏了的将军打!还是空荡荡的国库打!还是刚损失惨重的将士们打!”崔尚书令诘问。
郑给事中咬牙切齿:“那也要打!”
两个人未加掩饰的争吵吸引了不少前来吊唁之人的注意力,但没人敢上前询问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心有灵犀地低下头快步离去,生怕被波及。
“不能打!”崔尚书令斩钉截铁,难得有这么火气十足的时刻。他深以为自己与郑松杉完全说不通,这就是一头牛!一头熊!与他说话是白费口舌!
“那马邑怎么办?”郑给事中胸膛起伏像是波浪,含着血泪问出这么一句。
崔尚书令遽然无言。
“马邑,日后一定会夺回来的。”他赌咒般说道。
郑给事中冷笑一声,像是在嘲笑这话。少顷,他平静下来,意识到局势已定道:“和谈……我要向燕国要几个人。”
崔尚书令眉峰一挑,没说行也不行。
郑给事中继续道:“我要梁乃文的家眷。”他要叫军营中所有人都知道即便叛到别国,即使自己身死,家眷也休想落得好下场!
这样血与痛的背叛,一次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