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周朝的前三甲都是当殿授官的,柳梓唐直接被圣人安排在了身边内史令的位置上,六品官,虽然在京官里算末尾,但内史府乃是独立于六官之外的部门,虽权利不大,却是皇帝贴身的秘书,太祖在时有两任冢宰、三任司徒都是从内史府上去的。
此次科举的榜眼是竺派之人,去了秋官;探花是一寒门,背后无甚势力,未来应该会是窦派和李派争抢的对象,去了春官。
柳梓唐能当上内史令,也算是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
今日放榜后,他们这些登科的进士,都会在傍晚去曲江参加曲江宴。柳梓唐今日得了皇恩,着一身丁香色圆领袍,鬓边别了一支紫藤花,衬得少年郎多了几丝柔美,叫一众小娘子看呆了眼去。已经有不少人在暗暗打听柳梓唐的家世了。
而柳梓唐骑在马上,心思却完全飞到了圣人恩准的十日探亲假。除却先前答应好陈子森要去他的婚礼之外,他还想去再见杨菀之一面。这半年他没有听见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得知闻亭静死讯后,他曾写家书问过父母杨菀之如何,但得到的回信却特意避开了她的话题。他如今得了官身,回去自然是想将父母接到大兴的。他想,他或许该和菀菀道个歉,无论她原不原谅自己,他都可以带她和平儿一起来大兴。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菀菀对带平儿来大兴有一股执念,但他清楚地知道,杨菀之要来大兴的念头不会因为他柳梓唐在与不在而改变。既然如此,那就再帮她一把,也算是兑现了曾经的承诺。
夜晚,华灯初上。
曲江边的曲江园内,灯火映照在湖水里,荡漾出潋滟华光。辛尔卿穿着一身豆蔻紫的齐胸襦裙,搭一条金瓜黄薄纱披帛,头顶珠翠琳琅,朱唇轻点,美若天仙。
她站在园前频频向街上望去,倒是惹得先来的学子们一边望她一边心中嫉恨。
谁不知道,辛尔卿在等柳梓唐呢。
新科状元柳梓唐,去年一来大兴,就拜入玉壶先生门下,诗词文采俱佳,刚来大兴时就在寒门学子的圈子里出尽了风头。后来有传言说他家中出了变故,这半年他在大兴几乎销声匿迹,很多人只当他不过昙花一现,恐是受了打击,要一蹶不振了。
可谁知道他竟然是在韬光养晦。
今年殿试,辛兆所问策问,正是矿冶之事。那些学子多数不好冬官之事,可偏偏柳梓唐不同,杨菀之做瓜山铜矿时正是两人情意最浓的那段日子,柳梓唐一到休沐就会去杨家,坐在杨家的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陪着杨菀之画纸样。那会儿,为了做这个铜矿,杨菀之管虞部借了很多相关的书籍,她是个巴不得一个时辰能掰成两个时辰用的人,就央着柳梓唐把那些书念给她听,这样她就可以一边听着书一边做手上的活儿。一场营造下来,柳梓唐也随着杨菀之读了七八本矿冶相关的典籍。
若非如此,他或许还真的没法从这么多学子之中脱颖而出。
这边,柳梓唐姗姗来迟,辛尔卿见到那白马上的少年郎,笑着迎了上去:“杞之,恭喜你!我就知道,你定是这大兴的儿郎中最好的那个!”
柳梓唐从马上下来,面对迎来的辛尔卿,后退了半步,做拱手礼:“郡主不必如此抬爱。杞之能折这桂枝,有赖圣人的青眼。”
“你又在谦虚!”辛尔卿见他刻意和自己拉开距离,也不恼,反而嘟起小嘴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道,“杞之,太子今天拿了支可漂亮的金钗,在那边的补园里行诗会呢!我文采不行,你能帮我拿那支金钗吗?”
“郡主说笑了,这大兴城中有才学的儿郎如天上的星辰,鄙人不过侥幸得了功名,不敢在此替郡主舞文弄墨。”柳梓唐再次作揖,“师父还在前面等我,告辞。”
辛尔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快地撇了撇嘴:“次次都拿公孙冰做借口,幽兰,你说这柳梓唐的心怎么跟个冰块一样。本郡主要美貌有美貌,要权力有权力,要钱有钱,要才华么,也还算说得过去。他到底还要本郡主怎么样?”
“郡主,奴婢觉得柳状元只是还没看到郡主的好,郡主今日不就是来找圣人讨一纸赐婚吗?也许,成婚以后,柳状元的心慢慢就在郡主身上了呢?”
不得不说,如果辛尔卿遇见的是闻亭静死前的那个柳梓唐,或许幽兰说的都会成真。只是经过那件事以后,柳梓唐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闻亭静的死对于柳梓唐从前的价值观是有极大冲击的。
这半年来,他经常在苦读小憩时梦见菀菀和阿静,梦见阿静含泪的眼和怨毒的神色,梦见菀菀站在他面前,平静的双眼里写满了失望。
太合郡主只看见他金榜题名,看见他意气风发。可他觉得他是这世界上最差劲的男儿,他的懦弱害了两个姑娘,他担不起她们对他的感情。
柳梓唐去寻了公孙冰,公孙冰见他今日这般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枉这些日子为师付出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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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少年已经脱去了初来大兴时那股子小县城里出来的小家子气,变得沉稳,变得优秀。这半年除了学文,公孙冰也一直在让柳梓唐习武。她没有儿女,这半年的相处,她已经将眼前的少年当作她的亲子。原本还瘦弱单薄的少年,如今已经使得一手好剑,隔着春衫也能隐约看出硬朗的线条。
“师父。”柳梓唐见到公孙冰,却是撩起衣袍,在公孙冰面前跪下,深深一拜,“师父对杞之的栽培之恩何其深重,杞之能有今日的成果,皆有赖于师父。”
“这是做什么?”公孙冰笑着搀扶他,“这里这么多人,倒是叫人笑话。”
柳梓唐当然知道,这园子里的人可都在看他,但他这一跪,正是跪给某些人看的。
今日曲江宴柳梓唐姗姗来迟,原是在路上直接被李承牡拦下,请他明日过府一叙。柳梓唐当然知道这位在官场上与他师父不睦——甚至隐隐超过了竺自珍。他并不能理解,师父与竺自珍之间是有过节,可这李承牡为何如此厌恶师父?这李承牡三番两次指使人弹劾师父,想让师父把地官左司徒的位置腾给他们李派之人。但师父并非尸位素餐、德不配位之人,窦派的言官几次在朝堂上力保公孙冰,让李承牡碰了好几次钉子。
若说李承牡弹劾公孙冰,也不过揪着公孙冰是女子一点。
这次当街把他拦下,不外乎见他成了内史令,日后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想要尝试着能否拉拢他一下,挖窦派的墙角。
这事儿李承牡也不是第一次干。
“柳状元,这冰娘不过就是个妓女,跟着她,你的仕途不会顺畅的。”李承牡骑在马上,高昂着头,神色傲慢,“鄙人也是惜才,不忍心见你这样好的郎君跟着那等贱人白白丢了清誉。你若有意,我李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不必了。”柳梓唐阴着脸,打马与李承牡擦肩而过。
如今,曲江园内这一跪一拜,柳梓唐算是在众人面前和公孙冰绑定死了。他见到的师父,博学、儒雅,朝中的地官左司徒公孙冰也好,备受学子敬仰的玉壶先生也好,还是那个曾经在教坊司的冰娘也好,都是他的师父。师父教他学问,也教他为人处事,这些都是师父踏着过去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师父自己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过往是不堪提及的,那他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