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支叹了一口气,在公孙冰身边坐下,公孙冰却忽然拉住燕支的衣袖往后一拽,两人又一齐向后倒去。燕支连忙伸手垫在公孙冰脑后,免得她磕疼了。公孙冰靠在燕支身上,伸手将他的瘦腰一环,牌位哐当一声落在了船上。燕支无奈地伸手将牌位捡起来收好,就听见公孙冰埋在他怀里轻声喟叹:“有你在真好啊……”
燕支将公孙冰往怀里环了一环,下巴磕在公孙冰的头顶,惆怅地想,这恐怕是把他当成胡留生了吧。
正想着,却听公孙冰轻轻吐出了他的名字:“……燕支。”
如静湖投石,在燕支的心里激荡起层层涟漪。燕支声音颤抖着“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鼻尖有些发酸。
他五岁就在烟花地了,听鸨母说,他的荒唐爹是个纨绔子,赌博将家财赌尽了,竟然卖了妻儿躲到了不知何处,兴许是死了吧。他也没有他娘的记忆,楼里的人对这些事都是守口如瓶的。他原以为鸨母喜欢他,是将他当亲儿子养的,给他好吃好穿,带他读书认字,教他跳舞、弹琴。可到了十三岁,鸨母竟然将他送给了武川姚氏的一个老爷。
但他们是像杂草一样活着的贱命一条,杂草虽贱,生命力却也顽强。刚入府的时候燕支也想过寻死,但被府中的哥哥拦了下来。也许是他的故事太有诱惑力,又或者是痛苦的人总要一个主心骨,燕支开始幻想自己有一日能够逃离姚府,做一个普通人。
可那个男宠没过半年就死了。燕支从那时就恨透了姚老爷,他不仅想逃,还想让这些人得到报应!
也是在那时,公孙冰出现了。她是第一个出现在姚老爷府上的女官,听说是圣人眼前的大红人,辛周朝第一位女探花,如今正是圣人最中意的内史。
但燕支也看见府中的主子们提起她的桃色过往时,脸上那亵玩的神情。
还没见她,燕支便已经开始佩服她、心疼她。公孙冰正是他想做的人啊,明明深陷泥淖,但她却爬了出来,挺直腰板站在了朝堂上。世人皆道她肮脏不堪,但燕支分明觉得她人如其名,玉洁冰清,出淤泥而不染。姚老爷要他献舞,他本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倌儿,出现在宴会上是他们对公孙冰的谑弄。他跳舞时一直在看公孙冰,却见公孙冰也在看他。
她在目光相对时礼貌地点头一笑,笑得燕支跳错了舞步。姚老爷嬉笑着要燕支去陪公孙冰,道:“冰娘在教坊司陪了十年的酒,今朝终于混出来了,也该享受一下别人陪酒的感受。”
公孙冰却笑着起身,将胳膊递给了燕支:“留生不放心我,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门外等我了。我有些不胜酒力,便不在此作陪,就麻烦这位郎君送我出府吧。”
燕支诧异,在姚老爷要杀人的目光中扶着公孙冰出府,路上,公孙冰问他:“想离开?”
燕支愣了一下,小声地嗯了一声。
“明日找府上采买的晴娘子,她会告诉你怎么做。能不能自由,都靠你了。”她眼神清明,半点没醉。府门打开,他看见她欢快地扑进一直候在门口的男子怀中。朱门阖起,一片森然。
姚老爷倒台那天,又见到了公孙冰。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何处可去,便求公孙冰收留他,公孙冰便让他在他们府上做事。胡留生做秋官,日日都在四处奔忙,公孙冰也忙于公务,燕支在家中埋头做事,只当他们是他的新主子。直到那天,公孙冰披着一身素衣,跌跌撞撞地捧着胡留生的牌位走进府中。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她失魂落魄把鞋都走丢了,赤脚站在雨中,挂着麻木表情的脸上写满迷茫。
胡留生和公孙冰家中清简,下人除了燕支只有一对老夫妻,老头子做车夫,老太太洗衣做饭,燕支烧火劈柴。他们扶着浑身颤抖的公孙冰进了房间,公孙冰两眼一翻,整个人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的公孙冰好像变了些,她开始带着燕支做事。她当上了左司徒,宅子也从原来那间两进的小院搬到了现在的左司徒府,广罗门客的同时,还有不少男宠投怀送抱,公孙冰来者不拒。冰娘在大兴本来就没有名声,从前没有,未来也不在意。但燕支对她的感情却在日日的陪伴中悄然变质。
那夜他拦下从面首房中理着衣服出来要往书房去的公孙冰,红着眼睛问道:“姐姐,若是旁人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不等公孙冰回答,他已经自作主张地吻了上去。
燕支轻轻抱着怀中的女子,她此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在他怀里睡了去。燕支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抚平她眼角的细纹。时光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印痕,她鬓角都生了两根白发。公孙冰如今也不常去后院了,更多时候都是燕支陪着她,而燕支的目光也一直落在她身上,看她一步步登上青云梯,看她长出第一条眼纹、第一根白发。他为她绾发、梳妆,照顾她的衣食起居。燕支的指腹轻轻抹掉女子眼角的泪痕迹,轻声道:“你与他成婚不过九年,他便撒手人寰。而我在你身边已经十六年了。”
十六年,是他一半的人生,他的半辈子都是她。
未来的十六年又十六年,她的身边,还会是他。
燕支轻轻从已经睡熟的公孙冰身下抽出胳膊,起身,拿出刚刚被甩在一边的牌位,像模像样地举起酒坛子,用公孙冰喝剩下来的酒敬了胡留生,自己喝了一口,抬手,将余下的酒水都倒进了曲江池。
好风,好水,好酒,好月。
燕支拿起棹竿,平静的水面再次被划开,小舟向着岸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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