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夜凉如水。
沈丘县到安集镇之间并无客栈,一行人只得在野外支帐将就一晚。木柴燃的劈啪作响,篝火熊熊。萧零落叉着一只开膛破肚的鱼,左右翻烤着,神色清冷。音音斜卧在树杈上,头发随意的垂着,盯住鱼就没眨过眼。
零落正对着他,随意的撒上些盐巴,道:“今日你怎么这么安生。”
音音大大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又泛起抹奇异的狗腿笑容:“因为音音要做个让阿落喜爱的好男人啊。”
零落似笑非笑的斜他一眼:“那倒不必。谁喜爱你谁悲哀…。。。”
“怎么会呢?音音温柔善良英俊潇洒,江湖人称玉面小观音。谁不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
“你什么时候可以正经讲话?”零落的头要疼了——这个活宝,真是。…。能做杀手头目的人性子会这么天真?。。。。还玉面小观音…。。
“我很正经啊。”音音为显示自己确实成熟稳重,还特意挪挪屁股挺直腰杆,摆出隔壁叶神医的招牌表情,“你看,是不是很正经?”
“雷音音,我希望你我相处不要这么多麻烦。”萧零落转动着树枝,抬头看他,眼神分外诚恳,“装作天真无害没有什么意思,特别是对我,是这世上最没意思的事情。”
音音笑着看她,对视良久,渐渐败下阵来,低头讷讷的,再抬头,露出可以算也可以不算本性的雷音音,目光似深井般看不到底,短短八个字,仿佛从天边飘来般,动容心肠:“这才是你的悲哀吧?”
轻轻地,他从树上跳下来,踱到林边,低望一眼草丛中昆虫的热闹飞舞,“将谁的人心都读得通通透透是一种悲哀吧?这种悲哀太高了,高得可解天下人事,却无半个知音…。。。高处会孤独的。”他回过头来,眼睛里淡淡的,看不出喜悲:“即使你心中没有仇恨,那么。。。你依然不觉得人生对你残酷么?”
萧零落第一次想要真心的笑出来,面上却依然冷淡:“世上本没有残酷这回事,是人自己想要的太多了。你今日美好过了,还想着明天还能这么美好,后天也能,大后天还能。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你总有失去的一天。”她声音幽幽的,“我只是早了些。”
——假若此刻对话的人不是雷音音,恐怕无论是谁,都要赞一句萧姑娘豁达通透的,可是偏偏没这个“假若”。
雷音音并没看她,只背手站在树下,声音淡然:“我没有七情六欲,其实不懂这些。”我只是想,会不会这么一直笑,一直笑——就有一天,真的能体会到什么叫快乐。。。。所以,才笑了这么多年。
萧零落默然了,她想起很多事。
东川山上的时候,两个可以读心的女子曾那般专心的陪过那个叫萧成的男子,陪他笑,陪他讲过去,陪他装作很惊喜。其实情绪感染很容易,他笑了,我们就会幸福。只是有些事情他不明白,他正直得……叫人觉得心里滚烫。他信仰里的“仁侠义”根深蒂固,如磐石无法转移。这也是为什么他是萧成,为什么母亲会爱他,为什么即使被同门这般追杀也不肯伤人性命的缘由。
好人不是不长命。
是不肯放弃那些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被亲弟弟杀死,或者能成全他些什么,而那些,我并不知晓是否值得。我就是记得那一天,母亲给他下的同心咒发作了——这是个很特别的咒,两人若同心,必能同担伤痛,同去赴死。母亲是个决绝的人,鲜血淋漓依然能笑如杨花。
他们是一起死的,一个在乱军中,一个在我身旁。
其实。。。。很美好。
即使那之后,我一个人,孤苦无依。我还是要感念的,感念他们给我这份温暖,伴我此后人生诸多风雨,依然能支持前行。
“喂,小阿落。”音音凑过来一把夺去烤鱼,青蛙般蹲在石头上,满脸欠揍的笑意:“都要糊了…。。。你说,我的血咒能解么?”
萧零落怔怔的,回了回神。难道没有喜怒悲愁的人都这么直接?一般说这话不是要在肚子里转上九曲十八弯么?起码要有个由头,发展,现状,再试探试探我能不能,以及愿不愿帮忙才是。
“呐,”音音大咬一口烤鱼,笑眯眯:“我的血咒有些松动了。”
“那可能是假象。”零落拎起一条鱼,又重新叉住放上火,“虽说是几百年前种下的,也毕竟是思月教唯一一代灵体圣女下的咒,我得摸摸脉才知道。”
“这样啊——”音音遭此打击依然笑容不减,看起来反而有几分令人心疼,“那就摸摸看嘛。”
要说这两个人是神奇的。
脖子上的脉门是可以随便给人摸的么?!偏偏一个无所谓的开口,一个满不在乎的乐意,硬生生把生死攸关、信任相托的事情,说成像借棵白菜那般简单。
更神奇的就在于,萧零落真的伸手去摸这个脉门,音音也真的把脖子伸过去,不只是说说而已!
“阿落。”
身后蓦然有人唤她,一回身,竟是林煜枫。紫金绣竹的长衫,头上金色的如意冠,永远气宇轩昂,天皇贵胄的意态,剑眉一抬,斜飞入鬓。
音音一脸了然,冲他眨眨眼,跃到小矮树上,继续斜倚着,慵懒的像只饱足的猫。
“你怎么来了。”零落瞧见是他,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来看看。”林煜枫踩着枯枝断木慢步走来,闲散的坐到身旁,泛出淡淡的龙涎香味。
他默了一下,又低声道:“水榭里没有你…。。。空空的。”
这算是。。。。。。什么?
零落脸色未变,话也没说,只低头专心手上的烤鱼,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有心,跳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