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立秋刚过,晚上凉风习习。月光皎洁,通往太原郊外的小路上像撒了银霜,泛出雪白的光亮。明天就是七夕,城里花灯锦簇热闹非凡,郊野之外却越发荒凉空旷。
一辆马车火急火燎的从南城门出来,踏上前往洛阳的路途。车前的西门楚身着青衫背着琴,坐在边角上驾着马。云飞扬在车里坐着,浑身是脏乱得早已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衣饰,倚靠在车窗边上,两眼毫无焦距的望着不知名的角落,茫然呆滞。连偶尔的颠簸都不知道扶着。
他们连夜到了王吴村,并不进去,只在村外生了篝火围坐着。这里很寂静,偶尔能听到飞鸟的鸣叫。
西门楚用树枝拨了拨火,瞥了一眼云飞扬,这家伙一路上半句话都没有,莫不是想不开?说来也是,谁被一夜灭了满门还能面不改色。不过西门楚面上却无半点怜悯,该如何还是如何。
“喂,云呆子。”他从马车里拿了点食物,叉在树枝上烤,声音听不出情绪:“火就燃一会,马上得熄。”又咳了一声:“别忘了我们在逃命,先吃点垫垫。”
云飞扬还是那样不说不动,盯着跳动的火苗,良久没有眨一下眼睛。
西门楚也不劝他,自顾自的吃完了又从马车里拿出药箱,他先前的伤还没好利索,本来以为还能养一个月,谁知道天算不如人算。
打眼一望云飞扬,他还是那萎顿的模样,真有种叫人想抽他的本事,“我敷完药就熄火,你若不趁现在,就必须等到明天黄昏才有下一顿。”看看他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西门楚的脸色不免难看,谁也没上赶着要带你逃命不是?
“别怪在下没提醒你。要是再被抓一次,就是零落也不可能再放你一次!”
听了这话,云飞扬少有的抬头看他,想是被“零落”两个字触动了。
其实今天一瞧见西门楚就在心里喟叹一声:从来都是假的。苏吟,苏吟的师兄,还有青云阁的一场戏……
都是假的。
被捕那晚昏黄灯光下的落雨,还有雨中的泥土香气,如今想来已经是极遥远的事。可那一路走过的烟雨依旧在心头,有种微微寒意的纠葛迷茫,无处不在,挣脱不开。
虚弱的自嘲一笑:“你究竟是萧零落的什么人?”
西门楚拧开药罐子,把上衣的衣襟打开,语气上挑,像说一件极荣耀的事:“师兄。”
云飞扬有点讶然,天下人都知道任逍遥只有两个徒弟,就是苏吟和西门楚,可他们却并不跟随师父学些曾经叱咤江湖的功夫,只在身边钻研琴艺。
不知道西门楚和萧零落论的这个“师兄”又是哪一个师父?
西门楚拉开原来包扎的白布,显出腹部的一道狰狞伤口,它从上而下斜拉了起码一尺来长,隐隐透着灰败的红色,肌肉外翻着,叫人不忍直视。
云飞扬虽然生在江湖却被保护的极好,从没有见过这么惨不忍睹的场面。即使是被灭了满门,也只是独自跑路的时候被截回了大牢。于是只看一眼西门楚的伤口就连忙转过脸去,觉着毛骨悚然。惹得西门楚长声一笑,笑得极为桀骜洒脱。
于他而言,伤口就是荣耀:“哈,这伤就是在你们雷火门外面落下的。”他从药罐里弄点药贴在伤口,又用白布包上,动作熟练,眼底温柔:“差点就死了。”
被人致命一刀,扎得鲜血淋漓。
“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死。一路拔足狂奔,就想能在最后再看一眼零落。”西门楚是那等要面子的人,这些心情在萧零落面前从来不提。没想到世界真奇妙,唯一能倾诉的人竟然是云飞扬。
“我想着要是今天被人撂在这儿,明天就再也看不到她了。”西门楚的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深渊,飘忽得仿佛能看到那晚狂奔的自己:“其实很多事情我们都做不了主,发誓的时候说永生相随,可是真到了危急时刻,才发现只是个美好愿望。”
云飞扬受了震撼,他不知道书里写的打打杀杀落实到身边是这么触目惊心:“你和萧零落……”他还是无法将苏吟和萧零落联系起来,在潜意识里总觉得那是两个人。
西门楚把篝火挑开,踩灭了几个还粘着火星子的树枝,周围立刻暗下来,只能看到远处村里的灯火:“睡吧,明早赶路。”
云飞扬却意犹未尽,他认识的苏吟太单一,短短的两个月相处,她从来春山含笑眉目如画,句句都熨帖到人心里。可是她的家人、她的过往却从未被提起,有时候自己确实天真幼稚,总觉得以前是以前,两个人的事何必牵扯过去将来?
西门楚从马车里抱出毯子,轻轻的安放好琴,以天为庐地为床。他就是有本事将落魄得野外露宿,在举手投足间变成件极为高贵的事情。想来世上的富贵,都不如他琴一张酒一壶,乐意悠然的心绪。
云飞扬的脑子被山风吹得有些昏胀,声音暗哑:“……很想听听,你认识的萧零落。”他自己记忆里萧零落只是说书馆里的故事,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话作料。好坏无所谓,反正是别人的事,聊完了说完了就抛诸脑后了。
“零落啊……”西门楚看着漫天繁星,天空特别亮堂:“零落她很要强,和我以前认识的姑娘都不同。”
“你认识很多姑娘么?”
西门楚苦笑:“是啊,我还当着她的面说只爱小如一人。”还被发现和玉青檀有过一段过往,哈,果真是劣迹斑斑。“我当时以为自己在风月里很有经验,有的是办法能证明我的心迹,叫她感动一回。当时打算在她煮的汤很难喝的时候,喝的一滴不剩。想在她为难的时候挺身相护。想叫她看看,多强的女人都需要一个男人来守护……”
云飞扬挪到他的近处也躺下来看星星:“然后呢?”
“然后和我想的不一样。”西门楚讲这些挫败经历的时候眼底特别温柔:“她用不着我来守护,反而是我需要被她守护……如果不是她,我现在已经死了。要死的时候才知道,茫茫天地一切都是虚的,江南第一剑是虚的,江湖侠客也是虚的……”
……
夜色浓郁。
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就这样一问一答谈到深夜,抵足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