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想真是太天真了。”她缓步上前,用一只手抚摸唐纳德的侧脸,“关注你,这件事本身就比关注一座城市、一个政权的覆灭更加重要。”
“你凑这么近才是太天真了。”唐纳德答道,随后暴起刺出一剑。这是多年以前他击败劳伦斯的招式,卡琳称之为“蛇牙”,说这是非常难以驾驭的技巧。玛丽亚太自负,太高傲了。她根本想不到,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的精进与实践,再由卡琳亲自指点改良,这一剑式的威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在脑海里反复演练了无数次动作,足以将玛丽亚的所有退路都封锁。
出剑的每个细节都丝毫不差,力度、速度、精度。玛丽亚轻叹一声,精准无误地出手格挡。在变幻无常的战场上捕捉敌人动作并揣测对方心理本身就是一门学问,而对战术应对和规划动作的强大掌控力向来能让玛丽亚在对决中精准无误地预判对手行动,直至今日。
剑刃交错传来轻飘飘的打击感让她猛然醒悟这第一剑仅是佯攻。意识到危险的玛丽亚难以置信地闪身躲避,却还是被一剑洞穿肩膀。唐纳德的精湛技艺让她感到钦佩与惊愕。让一位久负盛名的荣光圣骑士措手不及绝非易事,只有各个精锐军团中最老练的决斗大师才具备如此高超的误导技巧。唐纳德对于没能一击必杀感到懊恼,他明明放松了肌肉,调整了姿势,隐藏了杀意与关节的动作,甚至刻意放缓了心跳,只有在出手时才掀开伪装。对手的确被他骗到了,玛丽亚下意识格挡的动作也说明了她根本没料到唐纳德的变招,但海量的战斗经验和卓越的感知能力的还是让她本能地避开了要害部位。了解到对手恐怖实力的唐纳德不再留手,全力以赴,剑势如虹,每一次迅猛追击都带着刁钻的角度和必杀的决心,如排山倒海的狂浪怒涛。吃了一剑的玛丽亚蹒跚后退,仓促招架,一时被逼得狼狈不堪。为了继续压制玛丽亚,唐纳德不得不持续进攻,他的肌肉因长时间的高强度爆发而酸痛无比。仅仅是动作慢了一瞬,玛丽亚的凌厉反击就让他的侧腹皮开肉绽,鲜血飞溅,但他满不在乎,咬紧牙关,退向出口寻求帮助。
“劳伦斯!劳伦斯!来帮我!”他大声呼喊,随后就不得不全力抵挡玛丽亚的反击。
然而没有任何回应。大厅里的血腥杀戮已经接近尾声,那些长时间与劳伦斯并肩作战的兄弟早已被沸腾怒火灼烧的面目全非,理智荡然无存。他们的喉咙里咕哝着野兽般饥肠辘辘的低鸣,悍不畏死地冲向敌人。他们的目的不再是为了突破封锁或取得胜利,而是单纯的渴望将敌人肢解粉碎,然后不切实际地将仇敌的血肉囫囵吞下。这是一场粗暴且疯狂的屠杀,夹杂着哀嚎和口齿不清的悲鸣,那恍若野猪将口鼻埋进肥沃土壤里的嘶叫甚至盖过了敌人的呼喊。许多受伤的圣佑军来不及逃离战场就被扑倒,只能眼看着理智尽失的食肉恶魔们蹲在自己身前大快朵颐。倒吸一口凉气的唐纳德把视野扩大到整个大厅,然而各处的情况都大致相同:胡乱的打斗声,愤怒的吼叫和刺耳的汩汩声。但最后只剩下血肉被蛮力撕开时发出的嘎吱与啪嗒声。劳伦斯不见踪影,而他的怒吼带着朦胧的回响,仿佛从一道深渊之下传来。他的声音模糊不清,但其中的高昂战意毋庸置疑。
“看清他们的下场,摄政之子。”玛丽亚任由唐纳德背靠墙壁喘着粗气,她把剑垂在身侧,不再追击。“若是长时间受神选者影响,你也会变成那样。所以,做出明智的选择。”
她是否察觉到了唐纳德的刹那动摇?似乎并没有。
“仅此而已吗?”
“绝非如此浅显平庸。终有一天,你们将会视彼此为敌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谁说的?”
“这是《混沌启示录》预言的诸多未来之一。”
“所以这就无关紧要。”恢复了一些体力的唐纳德失去了耐心,“如果脱离前因后果单独审视未来,那这种狗屁预言就毫无意义。我那没脑子的兄弟需要我,所以,别挡我的路。”
“多么高尚的品德,却是何等盲目。你大放阙词,就像个自负的幼童。摄政之子啊,你信任的人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你,你信仰的东西会毫不留情地伤害你。待到我所道出的未来最终揭露时,你要记住这一点。”
唐纳德笑了起来,他活动着酸痛的关节,深吸一口气。
“知道吗,说谎是一个贵族与生俱来的本能。我虽然不喜欢说谎,但最起码我懂得用一点点真相来遮盖谎言啊,女士。你们这帮神棍就是谎言的化身,总是乐于用诱骗、欺瞒来颠倒是非、蛊惑人心。你们掠夺权力,吞并土地,抢夺财富,压迫民众,贩卖奴隶,控制政客,这个世界早该摆脱你们这群毒瘤!”
若是一对一,唐纳德清楚自己没有胜算,但如果全力防守,他还是有自信撑一段时间的。于是他扎稳下盘,调整呼吸,决心正面迎接狂风暴雨。
玛丽亚上前几步,猝然压上。唐纳德在剑影组成的暴风中舞动,来回格挡并躲避。她手下留情了,唐纳德感觉到她完全不受情绪的牵制,出剑的力量和速度也不似方才那般凌厉。事实上玛丽亚的确没动杀心,她紧跟着唐纳德,扫出荣光刃,逼他后退,在试探他防御的同时刻意卖出一点破绽。然而唐纳德自知技不如人,所以并未趁机反打,他已铁了心要拖延时间。
“很好。”玛丽亚已经很久没真心实意地赞扬过什么了,“你的基本功还不错,只是实战经验尚浅,许多技巧并为融会贯通。假以时日,你定能成为一代剑术大师。”
对手的赞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平静轻语中的一丝尊敬就非常罕见了。唐纳德惊讶地撇了撇嘴,开始利用短暂的休憩时间来仔细观察对手。玛丽亚的脸憔悴得几乎无法分辨嘴唇,她的皮肤呈现出苍白暗淡的灰色,不难想象她被关在高塔的阴影里过了多久野兽般的生活。
“谢谢。无论好坏善恶,你都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唐纳德一边调整气息,一边试着问道:“你没用全力,对吧?或许在你看来,我还不配…”
“你错了,不再杀人只是我赎罪的第一步。”她打断道:“曾经我认为,正义中包含着惩罚,所以它总是要用鲜血来交换。以惩戒带来顺从,以恐惧建立秩序,唯有强迫人们遵守法律或安于秩序生活,人类才会进步,慢慢理解善良、包容和信任。但我错了,圣座也错了,我们全都…”她痛苦地用一只枯瘦的手捂着脸,“我们自以为化身惩罚,是正义的威胁。不止一次,被定为异端的人会遭到公开处刑,让所有人知道违逆正义的下场:开膛破肚,扒皮抽筋,而后被挂在公共建筑的高处,或被钉在最富有的商人与贵族庄园的华丽大门上。我从未仔细审视过他们的罪孽,因我盲目地认为无论大小,任何恶欲都罪无可恕。直到我被割喉,倒在血泊中,看着士兵们的表情永远定格在尖叫扭曲着迎接痛苦死亡的那一刻。从那时开始,我便顿悟:以牺牲人性为代价,用太多鲜血换来的正义绝非正义。那为了正义而杀戮的感觉不像是一种荣耀,尽管天经地义,但依然毫无荣耀可言。它仅能掩饰我们生活在神明阴影下那脆弱的敬畏之情,甚至是一些人在拥有不受限制的权力后膨胀到极点的丑恶欲望。”
在劳伦斯迎接他的最终命运前,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虽然彼此没有明说,唐纳德对此心知肚明。
是什么让玛丽亚性情大变的呢?理智的崩溃,还是失败的刺激?这让唐纳德觉得非常讽刺,因为他隐忍了整整二十年,私下一直放纵着自己真实的欲望与冲动,打出生起他的手上就沾满了无辜民众的血泪,但这些真正的罪行却从未受到指控。他对此毫无悔意,也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忏悔的。
“不错的告解。”唐纳德冷笑了一声,“就当这是一个赌博的提议吧。不妨走着瞧,看看你所谓的预言究竟会不会成真。”
“那你必输无疑。”玛丽亚犹豫了一会,捏了捏剑柄。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她重新摆出进攻架势,再检查了一遍武器,然后继续出剑。短暂的交击让唐纳德回忆起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种感觉与之前几乎相同,但其中少了些狂猛,多了几分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