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呼一吸,凋零,重生。”劳伦斯说着翻转掌心,让一个轻声叹息的灵魂如薄雾般汇入冥河。又一次预见失败了,又一扇通向未来的窗户破碎了。每一把武器,每一个惶恐不安的灵魂,每一块颤抖的肝脏,每一颗急速跳动的心脏,每一枚暴露出软弱与畏惧的眼球,他都能看到,但他唯独看不到任何推演结果。
此前他最大的倚仗在这里甚至不如一根火把。头顶的璀璨星河灼烧着他的理智,其无垠深度让他喘不上气。付出了全身的大半魔力,劳伦斯才从恶灵横行的冥河中取回了一个模糊的坐标——他不愿承认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哪怕只有一点微不可察的暗示也好。那里有位被困于重重封印中的新生神祇,至少冥河中的幻景如此宣称,但就连白痴也知道亡者不可轻信。
他无法企及那近在咫尺的终极真相,而奥秘之主在顷刻间便能给出答案,但祂却刻意保持沉默。几番失败的尝试过后,劳伦斯不敢再让手下深入遗迹了。他的呆滞和优柔寡断让唐纳德颇为不满,但就算经历了艾瑟尔和普拉尔森林之战,唐纳德依然笃信劳伦斯的判断力不在猩红大公之下。
即便他的许多才能远在劳伦斯之上。
尤其是战略决策。
猩红大公谈论过劳伦斯在几番失败后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与痛苦,唐纳德并不期待从前的那个劳伦斯能即日回归。不用刻意打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俩只是能互相欣赏,同甘共苦的挚友,但并不是一类人,迟早要分道扬镳。唯一不确定的事就只有两人日后的关系到底是君王与领主,还是交情非浅的陌生人。
“别再深入了。”劳伦斯的面色有些苍白,“原地休整。让我好好思考一下。”
“兄弟,你在干什么?”唐纳德低语道,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那条无限延展的冥河上。“给我听着,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所以不论前方有什么,我们都不能停下。听懂了吗?哪怕你贵为猩红大公,我依然会拒绝执行你的愚蠢命令。”
“唐纳德,你在犯错误。”
“不,兄弟,犯错的人是你,全都错了。我们跟随你在敌国的首都没头没脑地大闹了一回,难道你以为只有你会背负抉择带来的痛苦?实话说吧,你对于王者的职责管中窥豹,天真地认为只要踌躇不前,一切事情便能水到渠成;只要带头冲锋,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你从始至终就没考虑过如何面对失败,仿佛只要默默忍受一些苦难,就没人会指责你无所作为的昏庸本质。”
“没错,这就是我最大的弱点。但我做错了吗?”劳伦斯厉声说,“从第七军团被解散时算起,我已做过多少错事?他们将剑刃挥向我的喉咙,把我用全部心血建成的领地付之一炬。有多少人已经为我的错误付出了生命?我还有什么理由肆无忌惮?但凡我能在那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前好好思索一番,我们早就可以荣归故里,把教廷再次踩在脚下。而你,我的兄弟,你起码会成为一位权倾朝野的亲王。”
唐纳德满眼讥讽,笑了起来。“亲王?其实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家安心等父亲退位,便能做兰斯的君王。”
“什么君王?”劳伦斯高喊,“你愿意在教皇面前当一条低声下气的哈巴狗,任由怨声载道的人民诅咒你和你手下鱼肉百姓的禽兽们?如果你能忍受这些,你早就离开西境回家了。我现在所做的,是要为我们从绝境中找到一条正确的路,一条生路。只要再排除几条死路,我们不光能结束这场战争,甚至会知晓一切奥秘,到时…”
“从来都没有什么绝对正确的选择。”唐纳德啐了口吐沫,“难道你以为猩红大公做的每个决定都完美无缺?他不过是遵从本心选择一条路,然后在途中尽可能避开陷阱与错误罢了。”
劳伦斯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有口难言。地下遗迹的内部空间是一座扭曲迷宫,充满了通往死路的门,延伸不止的走廊,以及层叠累加的无数房间,仿佛是在刻意挑战物理法则。洪流般的魔力在虚空的废墟中穿梭,却在深入通道后变得愈发迟缓而抽象,最终变成云雾般的尘烟,在顷刻间飘散开来。
“这恰恰是问题所在。”劳伦斯摇了摇头。“说吧,你想怎样?”
劳伦斯如今彻底盲目——他的智力与能力陷入了有史以来的最低谷。
“我不知道。”唐纳德回答得非常干脆。
“向来好为人师的你竟说自己有所不知,这未免也太幽默了。”
“你到底希望什么?”唐纳德悲哀地一笑,深吸一口气,“如果你只是想终结这场战争,那我们为何不去抓捕教皇,反而在这徘徊?如果你所图为神明之力,亦或是彻底瓦解教会,你又为何要踯躅于此呢?在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地方,你却不肯向前踏足,刻意回避你灵魂本质的呼唤共鸣。”
“又要长篇大论的吗,兄弟?”
“不。我只是说出你自己早就知道的事实。”
或许他是对的。旁人对神选者的能力一无所知,但长时间的相处让唐纳德能了解其中部分真相。
不过这仍不够。他听不到那些声音。
那些各不相同的声音用甜言蜜语和虚伪的承诺向劳伦斯施以诱惑,用严苛命令的口吻让他尽快行动。无数声音恳求他到遗迹里去,随便打开一扇门,以获得恶灵们承诺的种种禁忌奇物与金银财宝。劳伦斯不为所动,那些声音便失去耐心,变得歇斯底里,另有一些声音轻声悲泣。纵然劳伦斯知道幽魂的承诺一文不值,但他还是难以抵挡诱惑,忍不住去窥探那一扇扇门后的景象。
一扇门背后是由众多垂死星辰组成的呼号漩涡,那遥不可及的星云已经末日临头,即使仅是灵魂态立于漩涡前,万千星辰的深重惊惧亦能湮灭周身的魔力与热量。另一扇门则展现出某种机械的焦黑残骸,它早已在某场不为人知的宏伟战争中被大卸八块。感受到外来者气息的古老仪器重新启动,破裂的方尖碑闪烁着森然的红光,将身上厚厚的灰烬抖落为尘埃。
还有一扇门里面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图书馆,随着灵魂体的到来,无数写满亵渎文字的纸张如暴雪般漫天飞舞。伴随着无声的尖叫,血迹斑斑的书页上映出了一只只凝视的眼眸。
劳伦斯赶忙退了回去,瞥见在走廊尽头还有一扇无比厚重的大门,它由亚光的合金打造而成,精金锁链将其紧紧封闭,门上还雕刻着前所未见的深奥远古魔法,通过对那繁复图形与晦涩符文的简单解读,劳伦斯确认那应该是某种防护法术,其防护能力应该远在自由之城的城墙之上。
刚要回到现世,感受到生者气息的嗜血怪物便开始凶悍地冲撞大门。那扇门后究竟囚禁着什么东西,劳伦斯毫无头绪,不过这一次,他乐于让自己保持无知。
这仅是整个庞大遗迹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难怪秘法之地会派遣千星团参战,以换取窥见一丝世界真相的机会。光是这一条走廊所蕴含的惊世骇俗奥秘,就能彻底倾覆世上最睿智学者的认知。
现在,劳伦斯终于开始相信,奥菲莉亚所讲的不完全是谎言。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试图组织语言来道出他所见的东西,然而任何言语都不能准确传达那份真切的撼惧。他向内心深处寻找熟悉的愤怒,那种想要把一切焚灭,将所有顾虑与恐惧都抛在脑后的愤怒,但它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