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耸耸肩,表现出一种平静随和的态度。看守他的士兵已经全数站在他身后,无声地施加压力。
气氛沉寂片刻。“我同意。”劳伦斯转身离开,“拿酒给我,再来一块烤羊排。”
士兵们为紧急命令奔走操劳,偌大的军营因而洋溢着压抑沮丧的气息——但这只是个猜测罢了。劳伦斯躺在车厢里,喝着价值连城的美酒。因为粮食短缺等原因,在此之前他有好一阵子都滴酒未沾,如今他又喝上了好酒,却失去了自由。
“非要我又聋又瞎才能放心吗?”他自言自语,“这有何意义?还怕我在这能翻天不成?”
“我可不想破坏你给教皇准备的惊喜。”唐纳德的声音答道,“说到惊喜——我还真没想到你敢这么做。”
“尽管我在大多数事情上显得愚笨不堪,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战术和政治一窍不通。”劳伦斯灌下一口酒,让灵魂慢慢坠入虚空。起码在这里,他是自由的。
“好吧,请容我问一下,为何其他人都知情,而我得各种意义地蒙在鼓里?”
“因为是梅菲斯托在猩红大公的眼皮底下完成了这个小小的工作。”劳伦斯的声音透着一股淡淡的高傲。
“必须得说,你身为囚犯现在过得可比我这个领主要好太多了。要不是因为想到之后的风险,我得承认我想当嫉妒。”
一切都变得静止。在漫长而煎熬的一刻里,劳伦斯等待着,听着微弱的水滴声,那是晶珠跳动模仿出的环境音。他想好好跟唐纳德说说这一切,但谨慎使他欲言又止。
毕竟这不是真正的唐纳德。
他等待。等待着确认他已经知道的所有事情。他没有艺术家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但有战术才能和在混乱战局中构筑简单行动方案的创造性思维。在这个混乱的重要时刻,他把创造力发挥的淋漓尽致。
“我觉得很有趣,事实上就算你能成功俘虏教皇,也无法改变西境沦陷的事实。”“唐纳德”嘶嘶地笑着,“撇开宗教和政治不谈,希望你不介意我道出真相。我很想帮你,但你总是不信任我。”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替我受伤。”劳伦斯恍惚地回答。
“这是借口。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他嘶嘶着,“想象一下你被蒙住双眼,在黑暗的洞穴里摸索,误以为一磅胜利就藏在一磅血和一磅肉下面。你能想象更深处的黑暗吗?”
劳伦斯沉默不语。
“我建议你剜掉双眼,”“唐纳德”的坦率令人震惊。“不成为死者,自然无法穿过地狱。同样的道理,你必须剜了自己的眼睛,这样你才能真正了解并融入黑暗,而不是想着他们的脸和那些未经考验且锃亮如新的盔甲和武器。”
“你没有预料到那个怪物,它杀了我的老师。”劳伦斯指责道。
“胜券在握的时候,你并未果断处理隐患。”“唐纳德”心平气和地说。
“那针对领地的袭击呢?兽人的叛乱呢?”
千变者开始笑了起来,那可怕的咯咯声充满了恶毒与苦涩。
“那时你只想赢下那场仗。难道我让你失望了?”
祂摇晃着手中正在变形的酒杯。它就像骰子一样哗哗作响,像个骰子一样等待着未知的结果。在祂的眼里,劳伦斯无法知道自己的命运,也许只有在他腰带上干净冷漠的猩红女王那才能找到答案。他能感受到那无可避免的命运,就像剑柄烫得能把手掌烧穿一样。那颗沉甸甸的骰子充满了灾难的预感和未知的恐惧。就像神选者本身一样,被召唤来只有一个目的:为了大义,赢得胜利,其余一切都无关紧要。
凭什么要否认这种即将到来的命运呢?他的铠甲被抛光地完美无瑕,武器闪闪发光,体现了致命的熟练技巧。头盔上的饰品和胸甲上的符文,深红色披风像浸透鲜血般耀眼…这都是身为一名冠军的标志。他会站在敌人身后,他的剑刃会滑过伪神的下巴,静止在她的诱人喉咙处。
但最后会得到什么结果,他心知肚明。附近那几个已经开始急行军的军团,是他不愿提及的伤心事。奥兰多公爵必须直面死神,并尽可能多挣扎几天,好让劳伦斯的行动不受打搅。
“当唐纳德找我讨论的时候,我们都认为不该忘记那些英勇无畏的烈士。”劳伦斯说,“但过了很多年,记不得他们的姓名和容貌已经够糟糕了,遑论关于他们的一切。他们也曾和我并肩作战,改写着历史的轨迹,可他们被丢弃,被遗忘…这种感觉非常恐怖。”
哪怕是神也不喜欢谈论死者的遭遇。或许是斯人已逝无可挽回,或许是编排死者罪孽滔天,又或许是神根本不敢思考乃至提起,生怕被诅咒落入相同的厄运。
劳伦斯打破了沉默。
“凡人皆有一死,不是吗?”
“唐纳德”沉默半晌,似乎不确定该如何回答。他最终问:“你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吗?”
“皆为冠军。皆为尘埃。”劳伦斯说道。“神应允我等,亦护佑我等。”
所谓的事实也不妨碍他的答案听起来像是机械性的自我欺骗。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这个由世界上的每一人类反复颂唱的副歌,根本找不到其他的解答。
——凡人皆有一死,除了那些苟活在全能之主虚影后的家伙们。
夜。夜与梦。梦中的风。噩梦与狂风。堕入梦乡,那蠕行的恐怖使他浑身发抖。应付狂风,风暴的怒火便拼命抓挠皮肤,尖叫着围绕尸体打转。它们沮丧的怒号渗入骨髓,自心房滴落,等候他不堪重负跌进黑暗的沼泽,好死死缠住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快好了。就快好了。
被死者追逐、包围并拖拽着,他继续向前奔跑。他不能再祈祷,否则他会呛咳窒息,然后跌倒在地,再无起身的力气。最终他冲向紧闭的沉重大门,屏住呼吸,伸手去推,让一道刚好透过门缝射入的微弱曙光打在脸上。那炙热的感情和美好的幻象让他情不自禁、如释重负地抽泣起来。托某种奇迹恩典的福,没有一个死者再追逐他。
风也貌似要停止了。
他所见为不可能之物,因此,他坚信自己只是又做了噩梦。
一定是由于精神高度紧张而精疲力竭,所以才…
可是厚重门扉相撞的铿锵声并未消失,甚至愈发宏亮——比起初见时更响,尔后更近。伴随着沉重,冷酷的圣咏,宛如末日来临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