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丽丝醒了。
她静静地躺了一会,试图找出是什么东西惊扰了她的睡眠。但不管是什么,它都已经过去了,甚至连回声都没留下。她慢慢地坐了起来,兽皮毯子滑过。她看到劳伦斯抱着女儿,背对着她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低声说着什么,但身体却没有动一下。她尽量悄悄地爬起来,躲过劳伦斯同样敏锐的感官。
虽然婚后她就没再训练过刺杀和潜行,但当她有需要时,仍然可以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移动。
现在睡意已经无影无踪。她迅速穿上外衣,从床边的银盘上拿起一块面包。她还可以选择煎蛋或牛奶,但这种松软可口的兰斯面包一直是她的最爱。当她默默地吃早餐时,她能听到屋外人们的叫喊声和远处集合的钟声。士兵们训练得非常刻苦,这些天他们总是焦躁不安。
劳伦斯也心事重重,这点显而易见。
他总是在工作。她蹑手蹑脚地来到劳伦斯身后,透过窗户上巨大的裂痕,她可以看到她决定称之为家的城镇废墟。
在这片疆域边缘的某处,茶花锦簇只此一季,秋风起,散了满地,香气浓而不烈。
如同凡人的生命般脆弱。
时光越流逝,传递的痛楚越清晰,因为痛楚可以叠加,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随着痛楚越来越多,疤的血痂便不会再剥落,最终湮灭少年所有的妄念。人类的心脏何其脆弱,不必斧劈刃凿,一声沉重的叹息便可轻易碾碎。救世主少年和灭世恶龙的故事劳伦斯听腻了,他也总算意识到自己怕是没有当英雄的命。身经百战,简单的劈砍动作重复了千万次,他已不再期待什么奇迹。有朝一日他会死去,或力尽战死,或苟延至死。好几次,午夜梦回,劳伦斯的面前飘荡着一朵随风轻摇的白色茶花,握在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上。一个稚嫩童声对他说,“领主大人,这朵花送给你,谢谢你保护了我们。”
那孩子和她的花都已冻毙于极夜的风雪中,葬于饥民的肚腹。
同样是在劳伦斯面前。
是他的失误让无数人流离失所。
是他的软弱让万千恶徒肆无忌惮。
是他的无能让这片土地生灵涂炭。
这些心思他无法告诉任何人,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酿出自尝的苦酒。
极夜终结的那天晚上,劳伦斯不知从哪摘了一片嫩叶,放在唇边吹了一段不知名的旋律。十分简单的调子,舒缓里流动着悲凉,仿佛暮年归乡,仿佛余晖消散,仿佛夜幕永垂。这段旋律从此在菲丽丝的脑海不时浮现,像一次次愧疚的告解。
想到这,菲丽丝从身后抱住了他。骤然,阴云消散,她感觉到他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劳伦斯依然不习惯被人从身后拥抱。当然,所有表达爱意的肢体接触都让他无所适从。
“露易丝刚睡着。”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声。
“又失眠了吗?”
劳伦斯哑然。他的伪装对亲朋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适得其反。所以他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这样照顾孩子长大吧。”
劳伦斯欲言又止。倒不是他不愿回答,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对新世界充满好奇的游侠骑士了。他记住了太多陌生的名字,还有太多拗口的军事术语,背负了太多责任。从凡世王宫的盛宴到遨游虚空法界,无论多么汹涌的形容词都无法完全描述他所见之诡谲冷僻景象——通往王座的路就像一条永远被茅草丛掩盖起来的夹脊小径,他原以为一个豪放不羁、无忧无虑的骑士可以在其中自在地滑行过去,来到被觊觎已久的权杖前,轻蔑地把它丢进沼泽地。他从未想到敌人会集结成群,向着香料、金币、鲜血味道浓郁的方向草莽行军。他也从未想到打自己来到这世上起,就有一把暂时沉默的猎枪锁定了他的脑袋。他从未想过,即使自己没有表现出任何非凡的才能,仍有人愿意相信他。
他感到煎熬,这正是欲望滋生时的感受。最原始的,生存的欲望,是将其他生命视为盘中餐的理所当然,是在利益冲突时争夺生存空间的一种必然,无法避免的冲突。生存之上,是享受的欲望,是为了片刻宁静而声色犬马的沉沦,是为了保护一朵玫瑰盛开而不顾家族荣誉如圣人般吞下苦果的轻率,是为了满足一时兴起而丢弃人性的疯狂屠戮。
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不敢再承诺什么。
“不要丢下我。”她又说。
“嗯。”他挤出微笑,“我发誓。”
……
唐纳德全神贯注地检视着面前的新兵们,不放过一丝可能的细节,同时怀疑着自己是否犯了个错误。
好吧,他曾在十几年的人生中不假思索地做出过很多错误的决定。而眼下的问题是到底该如何不再继续犯错。
第二次讨逆圣战的胜利为西境争取到了一些喘息的时间,但也只是一些而已。现在的茶花领,人们都会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加入军队,在下场圣战的阴霾下让领主大人解决他们的温饱问题;要么以任何服务于战争的产业作为糊口的营生。如今,就连坐落于城镇中心的唯一一间酒馆也关门了,这是战局急转直下的标志。看起来唐纳德可能是对的,他的确犯了个错误,或是曾经犯了个错误。
他在流浪汉和请愿者的人群边缘穿行。他们口中高唱祷言,怀揣着绝望与愤怒虔心祈求领主降下仁慈。这样的场景时常会让唐纳德感到不适,但是更糟糕的是他能听见自己的名讳也被赋予了相同的狂热与崇拜。每当想起兰斯从曾经那样的理性优雅堕落至此他便感到无比地厌恶。